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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万年或者一瞬间
我16岁的时候有个关于组乐队的梦想;21岁的时候,它成了真。
说不清一开始是因为玩笑还是别的什么,反正“梦想”这个话题就被提了名。我觉得大概20岁以后的人都对青春有一种无法说明的感情,于是当年的梦想竟然惊人地相似。乐队凭空产生的过程是一份三十秒,出去小光用一分十三秒为我们的乐队想了个名字的时间,五只手相错地叠放在一起,用力下压,再欢呼一声笑一声,这标志着一个梦想前的绿灯就此被点亮。
下午五点十一分,我们的乐队在一家小酒馆成立,五点三十分外面开始下大雨。同行的人都有自己的下一步行程,只剩我和小光坐在靠窗的一堆垫子上对望。
外面的雨很大,即使隔着双层玻璃也可以听得很清楚。很远的角落坐着抱吉他的女生,她仰起脸,对着窗外唱Yann Tiersen的歌,声音低柔如祈祷呢喃。
“我们以后会比她厉害……”他的声音不真切地传来又飘走,其间夹杂一些细碎瓷器的声响,“……或者和她一样厉害,对吗?”
“嗯。”
说实在的,“嗯”,真的不算什么诚恳的回答,毕竟那个时候我不觉得未来是可以由我们掌控的。我甚至不知道往后一步我们要怎么走。我相信乐队里的每个人都是真心诚意的,但我迷茫。我觉得我的灵魂像一只被驱赶到岔口的羊,一边是残桥,一边是断路,然后是不明方向的前进,未来会不会为一个所谓梦想放行。
我看见小光在对面笑起来,隔着雾气、邻桌的笑声和角落少女的哼唱,长长的睫毛垂下去,嘴角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羞涩,面对未来谦逊又隐藏自得。小光是乐队里最年轻的,也是惟一一个未满二十的人,但这事只有我知道,小光在告诉我的时候很调皮地笑:“祁寒哥,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哦——”他告诉别人的年龄是二十二岁,嘿,比我还大一岁。说实在的我不太喜欢这个实际上只有十九岁的小男孩,或许是因为年龄而产生了代购——有时候一年,或者说十二个月真是致命的,它可以决定在某一时刻你的年龄一栏是个位数还是两位数,十位上是一还是二,或者说,你在人前是笑着的还是面无表情。
很显然,小光已经跨过了这道致命伤并且收放自如。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似乎没有见过他除了微笑以外的其余表情,这家伙在人前永远是一副温温柔柔的表情。这给人的感觉很奇怪,有几次我注视他的时候都产生一种错觉,我觉得我在看一个长辈,或者说一个苍老却不枯萎的灵魂。这点挺矛盾,但他就是这样,一种温和的银色,灵魂的灰度被尽数升华。
还有就是,我觉得我从前似乎见过他——这挺吓人——但这是真的。我有时会看着他发愣,但我又不像在注视着他,你能明白吗,这种感觉——
我曾经半开玩笑地把它记录下来,然后收录进我写的歌词里:
“我们在温暖的水域穿行
隔着整个深海对望。”
——就像这样。
小光是乐队中的贝司手,又兼职曲作,令我感到奇怪的是乐队中的其他人似乎都很喜欢他。他们经常三五成群地出去喝酒或者吃夜宵,勾肩搭背的一大帮人。每次他们临行前都会叫上我,每次我都会拒绝,然后对着他们在黑暗中模糊不清的背影发呆。我很少在判断人类情感方面出现失误,但这次是意外。
乐队的创作效率惊人,七天一首歌的成品,一个月过去就录好三首demo带附加写了一半的一首词。十多行字写在一张纸上,被人随意丢在茶几上,同我们的可乐、牛肉干以及坏掉的吉他弦放在一起。我收拾东西的时候捏起来看了半分钟,却依然没有判断出物主,架子鼓从我身旁经过,伸头越过我的肩膀看一眼我手里的东西,随口道:“小光新写的词,还没有开始谱曲——”
“——我想让祁寒哥作曲,”我转头,看见小光站在门口逆光的位置,大量的光削弱了他的影子,这使他看起来更加细瘦,可他的话语却是坚定的,虽然仔细听就会听出细微的颤音,但我于那一时刻只听到了他这一句话:“祁寒哥来作曲,好不好——”
有一瞬间我头疼欲裂,在我脑袋里深藏已久的某个点突然自动开始扩张,放大,然后跨越两个维度,铺成一张画面,再扩张,跨越两个维度,成为一段影像:黄昏和夕阳,有人靠在我肩上,举起一张纸对着太阳给我看:“这首歌我写了好久,我想要祁寒哥来作曲,好不好——”我站在那里,我的脑子像一个呆滞的放映厅,任由一段段已经坏掉的胶片在我心上刻出划痕,或者说——
我看到那张纸上的字,脑海里那少年手上的,或者我面前的。崭新的,他们或者他写:“有人沿着世界绕几圈,最完美飞机舷窗中的侧脸,在云端回忆起一生画面,到最后哭泣在坠毁的一瞬间。”
飞机和坠毁,还有哭泣。我头疼欲裂。我闭上眼,但因此失去平衡。我向后仰,坠落的一瞬间我清楚地感觉到那张纸贴在我身上离心脏最近的地方。那上面——大概——是一首诗,不对是歌词,是谁写的——?——我有些晕。
下坠的过程似乎格外漫长,这样说或许不太科学,我根据疼痛来判断落地瞬间,但这似乎违反了重力的相关定律,预料中的它并没有来临,于是二分之一秒的时间被我拉长成了小半生。而在一片稀薄的迷雾中,我看到我失去的回忆。
操场,楼道,贝斯,音响,拐角处的拥抱,黄昏,歌词,手拉着手,作曲编曲,相视一笑,一辈子,那谁谁开玩笑买来的红线,又被那谁谁开玩笑似的系在两人手腕上;那谁谁笑弯了眼说祁寒哥你做饭真好吃,我在你这里吃一辈子好不好?我说,好;小光说,祁寒哥,我为你的大难不死写了首歌,你来谱曲?我说,好。
——小光说,你是不是因为空难掉到海里所以摔坏了脑子?我说,我不知道。
——那……谁谁低下头,我看见大颗的眼泪滴落在他苍白纤细的手指上,他说,你是不是真的不记得了?你……把我忘了?
我说不出话来。
我无声地看着。我无声地恸哭;巨大的悲伤在我的内脏间搅动,所有感知都融合在一起,心痛则全身痛。我流出的泪水足以令我承受千刀万剐。然后我不停地流泪。
我不知道两年前的那场空难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作为那次飞机事故中唯一的幸存者,我的苏醒令所有人鼓舞,医生怀疑我的记忆系统受到了损伤,于是我被迫在病床上接见了许多闲杂人等:那个胖子,上小学时坐我后面,欠了我五根冰棍至今未还;那个现在看起来明星一样的大美女,小时候是全班最丑的妞……所有人都对我的记忆力完好表示欣慰,他们称赞我的大难不死。
所有人。
——所有人?
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了异常,我的身旁开始频繁出现一个少年的身影,直觉告诉我这是我很早以前就已经习惯的事情,可我觉得他陌生。我注意到他越来越悲伤的眼神。我只能用沉默回应。在脑内的某一区域,一张脸慢慢浮上来,尖的下巴,笑起来就会弯的眼睛和长睫毛,眉眼间是百年不变的温柔恬淡……这是,这是、这是……
——
那个呼之欲出的名字在我口中盘桓。我大口大口呼吸。太阳穴爆出青筋——然后,那两个字没了。所有。所有失而复得的记忆被吸进黑洞,什么都没有留给我。我——得而复失。
……
我猛然睁开眼,眼前是洁白的医院病房,我刚刚转动一下太久没有用过的眼球,身旁便传来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祁寒哥——你,醒啦——”
我的视线一下子模糊,这问题好白痴,但这人的声音,就好像找到了与我上辈子有关的联系。
“祁寒哥——你——是不是记起来了什么”
我闭上眼。然后泪水涌出来。我拼命地摇头。我听见有人幽幽地叹息。我的眼泪更加汹涌。
我知道我完了。我又把记忆忘了。再一次的。所有的。
我才发现我意外昏迷了一个月,,临床的爷爷告诉我,期间的一切事物都是我醒来时看到的那个小男孩帮我处理的——哦,他昨天刚刚告诉了我他的名字。他说他叫小光。我点点头,“很好听的一个名字。”
然后我奇怪地看着他的眸光一点点暗下去。最后熄灭了。啪。
一个星期后的早晨,我出院那天,小光带着大大的拉杆箱来向我告别。他本来就是音乐学院特招的好苗子,此时被送去巴黎音乐学院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我半卧在病床上,看他帮我收拾那个总是塞不进盒子里的剃须刀,过了好久,我对他微笑:“恭喜了,一路顺风。”他一愣,然后我看见环状刀口处滴进了两大颗液体。小光一直低着头。直到那里的眼泪满得溢出来。
好可惜喔,我想:进了水就不能用了。这是我的最后一个念头,关于他的。
我出院了,所有人都摸着我被裹得一圈一圈的大脑袋发笑。有一天我无所事事,于是打开电视,然后抱了浴巾洗澡。
“据悉,空客A380渤海失事一事故正在调查中,搜救人员已打捞出一位遇难人员,”屏幕上出现一张少年苍白的脸庞,永久沉睡的少年有着尖尖的下巴和长而卷的睫毛。“请家属速与警方取得联系……
“啦啦啦……”我在浴室中唱歌,然后我突然失了声,心口痛继而全身痛。我面无表情地关上花洒,任由水蒸发带走周身热量。
我面无表情地站在我的浴室里,直至脱力摔倒在冰凉潮湿的地板上,继而痛得流下泪来。
我16岁的时候有个关于组乐队的梦想,我现在25岁,这梦想依旧是梦想。期间我似乎做过一个梦,梦里这个梦成了真。
前几天我走在路上,突然走来一个人叫我的名字,说小光死了乐队散了没来得及通知你……我礼貌的向他道谢,说我知道了。他一拳打在我脸上却被我躲过,他冲我咆哮,声音像是从铁轨下碾过:“你什么都不知道!你知道什么……小光死了,他死了,你失忆了便可以心安理得看他煎熬,可是他死了,小光死了……” “小光”二字全身痛。痛不欲生但莫名其妙。我看着如孩童般恸哭的男人,小心地退后几步转身跑掉。我想:神经病!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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