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没有血缘关系,却又长得如此相似的人呢?
克利切在遇到瑟维之前,从来不相信有这样的人存在。所以在第一次见面时,以为自己是在照镜子的克利切,以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瞪着瑟维看了好久,最后发现瞳色不同时又莫名其妙地开心大笑,这于是成了后来克利切最不想回忆的片段。如今这段历史又被翻来重提,克利切感觉十分难堪。
“话说,克利切。有谁的眼睛会和你一样是不同颜色的啊?”“就是就是,这不是废话嘛哈哈哈。”迎新晚会上的篝火旁,士兵们轮番的调侃让克利切羞红了脸,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而晚会的主角在旁边挑眉看着克利切,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
要是没有去参加那个宴会,没有遇到那个大慈善家,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克利切暗自咬牙。
克利切经过刚才的糗事,选择跑到一边大吃特吃,但奈何刚才的人紧追不舍,似乎并不打算轻易放过他。
“慈善家先生,您为何盯着我一个士兵不放呢?”克利切无奈地放下餐盘,皱着眉头,看上去委屈极了,“我只是想在宴会上吃一点东西而已,您这么富有,没必要跟我过不去吧?”躲在一旁观察许久的瑟维终于走了出来,偷看被抓了个现行让他看起来有些尴尬。“您误会了,我没有不让您吃东西的意思。”瑟维故作镇定地坐在克利切对面,“我只是对您的眼睛有些好奇。”
克利切觉得脑门有些发凉,小心翼翼地发问:“我的眼睛让您觉得有哪里不妥吗?”
然而瑟维接下来的回答却让克利切大吃一惊。
“很漂亮……我可以做个收藏吗?”
克利切紧张地咽了口唾沫,眼睛望向周围沉浸在宴会之中的人群,并无异样。“我想……我可能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没关系,您马上就会明白了。”瑟维站起身,迎着克利切慌张的目光慢慢走到克利切跟前,用手轻抚克利切的脸庞,“作为在我面前失礼的补偿,一个吻不算过分吧。”
他在说什么?克利切已经有些迷糊了,是因为宴会开始之前一直盯着他看的事吗?那不是因为不知道他就是举办这场宴会的慈善家嘛!要是早知道,他才不会干这么蠢的事呢!等等,不对,他好像想亲我。
快逃!克利切的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他一掌拍掉瑟维的手,飞快地逃走了,居然没有管他的餐盘,这对克利切来说是完全异常的情况。
这家伙,好危险。克利切逃出了宴会厅,靠着墙气喘吁吁,突然有种死里逃生的感觉。
“所以你这家伙,为什么会来参军啊?”克利切望着身旁的熟悉脸庞,这个长的像极了自己的家伙,气呼呼地问道。篝火燃烧下瑟维的侧脸竟让他一怔,一定是因为自己长得太帅了,克利切如此告诉自己。
“我为什么参军,难道你不知道吗?”瑟维看克利切的目光有些玩味,说着还故意凑近了身体。
克利切突然感到一种深深的挫败感,在瑟维的不要脸面前他只能投降,于是他选择了闭嘴,低头吃起了小面包。篝火烧木柴的声音在他耳边噼啪作响。
篝火好烫。
“对了瑟维,你的眼睛为什么是黑色的啊,你不是咱们本地的吗?”这时有士兵突然提出疑问,因为C国的人瞳色几乎都是蓝色,除了克利切最为特殊是半黄半蓝以外,就只有瑟维的黑色最显眼。
“我的母亲是F国人,我的瞳色随她。但我从小就没见过她,她为了别人抛弃了我和我父亲。现在战争来临,于是我选择了参军,这样我就有机会报仇了。”瑟维面无表情地说着。士兵们听完后都尴尬地一笑,把话题给过去了。
篝火旁的谈笑还在继续,瑟维看着身旁闷着头一声不吭的克利切,若有所思。
晚上,克利切照常趴在床上写着今天的日记,小台灯的电量有些不足,微弱的光照在纸面上有些看不清字。他扶了扶快要偏倒的破旧台灯,继续写到:“那个讨厌的慈善家,不对,现在该叫他瑟维班长了,什么班长?不就是因为有钱吗?我才不叫呢。总之他居然也来参军了,真可恶,都是他害得我在全班人面前丢人……”克利切的笔顿了顿,支着脑袋似乎是在回忆着什么,然后写道:“还害得我那天盘子里的东西都没吃完就走了!简直是罪不可赦!”
合上笔,关上灯,小朋友克利切气鼓鼓地入睡了。
第二天一早,瑟维就在鸽子房抓住了鬼鬼祟祟的克利切。
克利切看见他,似乎被吓得不轻,松开了怀里的鸽子,整个人往后一弹,撞倒了身后的鸽笼。上层的笼子掉下来砸到了克利切的头上,砸得克利切弓着背抱着头嗷嗷叫。他抬头看了一眼憋着笑的瑟维,又低头看着满地的笼子和鸽毛,索性哭丧着脸一屁股坐在地上不动了。
该死!怎么每次他一出现,就没有好事情?克利切沮丧地想。
突然,那只被克利切摔下来的鸽子又重新出现在了克利切面前。克利切愣愣地抬起头,阳光下瑟维的脸有些看不太真切。“想要这只鸽子吗?”克利切好像听见有人在说。
好温暖的笑容啊……如果换做是我,一定没办法这样笑出来吧……
所以我跟他……其实一点都不像啊……
“好了。”瑟维关上团长办公室的门,径直向克利切走来,并把怀里的鸽子放在了他的手上,“我和团长说过了,以后这只鸽子就归你了。”
然而克利切似乎还没有搞清楚情况,看见瑟维转身就走,有些着急地拉住了瑟维的手,说道:“我从来没有说过我要这只鸽子啊。”被拉住的瑟维回头一笑,戏谑道:“那你就是要我咯?”
“啊?才不是!”克利切感觉自己的脸仿佛快要烧起来了,下意识地埋下头。再抬起头时,瑟维已经不知道到哪去了,只留他一个人紧紧地抱住了那只鸽子。
“咕?”
太阳按时落下,一天的训练结束,士兵们军装都被汗水湿透,大家看起来都疲惫不堪。除了瑟维。
他兴冲冲跑到克利切面前,不由分说地拉住克利切的手就走:“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克利切死死盯着瑟维握着自己的手,脸红得像个熟透的番茄。他完全忘记了要如何反抗。不知道走了多久克利切才回过神来,此时他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军营。完了完了,这要是被发现,自己还不知道会领个什么样的处罚!想到这,克利切走路的腿都变软了。“你到底要带我去哪?”
瑟维回头邪魅一笑:“去个能让我们坦诚相见的地方。”
“?”
水汽弥漫的温泉里,脱的赤条条的两人坦诚相见。瑟维惬意地伸了个懒腰,说:“啊!真舒服,果然还是泡温泉最舒服了。你说是吧,克利切?”他转头看向克利切,发现克利切眼睛不知道往哪放一般看向别处,手还一直遮住自己侧腹的位置。他伸手拍了拍克利切的后背,说道:“喂!醒醒!”
你别说,你还真别说,克利切身材厚实,手感真是极佳,全身被蒸汽蒸得红红的,真是令人垂涎欲滴,要是再能捏上一捏……
那边克利切刚被瑟维拍醒,这边瑟维就开始想入非非。回过神的克利切看见瑟维色咪咪地盯着自己,浑身上下都在发毛,一拳就打在瑟维胸口。
有变态啊啊啊啊!
瑟维吃痛地收回手,揉着胸口。刚才那拳真是跟克利切本人一样结结实实,自知理亏,瑟维连忙转移话题:“你从刚才脱衣服就一直捂着那,克利切,什么东西值得你这样藏着掖着?”
克利切又偏过了头,试图掩饰自己的脸红。“是……是一块疤……”他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在叫,但是瑟维还是听见了。他故作豪爽地哈哈大笑,又伸手拍了拍克利切的背说:“这有什么?伤疤是男人的勋章嘛!”
可他心里想的却是:又摸到了,好爽好爽!要是再能捏一捏的话……
瑟维马上把这句话变成了现实。
“啪!”
结结实实的巴掌声响彻浴池。
唔……好刺眼的光……
……谁在那?
“你到底在隐瞒些什么?”那人死死抓住了克利切的手,声音有些愠怒。他的脸贴了上来,却仍旧看不清面容。“为什么不敢看我?”
克利切刚想辩解,唇却被一把堵住。他的舌头霸道地闯进来,掠夺着每一寸土地。舌尖触碰的感觉,让他想要直接缴械投降。
他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啊!”克利切猛地从床上坐起,回忆着刚才那个充满欲望的梦,满脸羞赧。
梦里那个人,是谁呢……
那模样,那轮廓……好像是我……
不对……梦里那个人……
更像是……
克利切偏过头,看着推门进来的瑟维。
他。
“你干嘛这么早来找我,有什么事吗?”克利切低下头,听起来有点心虚。瑟维听完笑着说:“想你了呗,不能来看你啊?”这不说还好,一说又让克利切想起了梦中的缠绵。
“你能不能正经点,到底什么事?”他重新控制好表情,抬起头佯装镇定地对瑟维说。“真没趣,”瑟维叹了口气,说道:“下午军营里有个比赛,就和平时拉练差不多,两人一组,想问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参加。”
虽然心里很想说“谁想和你一起参加了”这种话,但是身体却抢先于克利切作出反应。“好啊。”他听见自己这么说。
天哪!我在说什么啊?为什么要答应他啊?克利切在心底无声地呐喊。他无奈地翻了翻白眼,余光中看见瑟维开心的笑容。
他到底在期待些什么?
“你不会到时候不行吧?”瑟维瞥了一眼身旁的克利切,后者正专心地做着热身运动,“我还想靠着这次奖金换个新手电筒呢。”
“你这么有钱,”克利切气喘吁吁地回答,“换个手电筒还需要巴望这种奖金?”他的语气里透露出强烈的质疑。瑟维听后抓抓头尴尬地大笑:“不一样不一样。”
“哪不一样?”克利切停下热身,认真地转过头去看他。可瑟维这次却迅速地躲过了他的目光,只是说:“现在先不告诉你,以后你会知道的。”
“有病。”克利切小声地在嘴里念叨,却还是被瑟维听见了。“好了,离比赛开始还有两分钟,快热你的身吧。”说完后,瑟维便看向远处不再看他。
这次的比赛路程一共分为三段,第一段是崎岖不平的山路,第二段是泥中匍匐,第三段是极其容易迷路的森林。要通过这三段路,才能到达最后的终点。
前面的两段路对于勤于训练的克利切来说当然不算什么,很轻松地就和瑟维一起通过了,可是第三段路……
“我说,你知道该怎么走吧?”克利切问道。
瑟维无奈地摊摊手。
“那你还指望什么奖金?还是趁早打道回府吧。”克利切没好气地说。可是瑟维还是站在原地不动,也不说话。现在是个从他身边溜走的好机会,克利切这样想着,于是故意说:“你要在这干站着就继续站吧,我先回去洗澡了。”说完,他就随便挑了一条路走了,留下了默默站着看着天边的瑟维。
可是,他要怎么回去呢?听着拍打翅膀的扑棱声远去,克利切不禁开始后悔,他又找不到回去的路。要不还是回去找他吧……不行!他摇了摇头,绝对,绝对不能有这种想法。他叹了口气,继续漫无目的地走着。
“这次的任务,真的有点难啊……”
天色渐暗,克利切还是没有走出这片森林。
早知道当时就不应该和瑟维分开,他有些懊恼地想。瑟维现在在哪呢,他会不会已经回到军营了?如果发现我不在,他会来找我吗?或许他自己也没有走出这片森林呢,我还能再碰上他吗?如果他不来找我怎么办,我会死在这里吗?不行啊,我不能死,任务还没有完成啊……胡思乱想中,克利切一不留神失足踩空,从一个小斜坡上摔了下去。
克利切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克利切发现自己正躺在坡底。夜晚的森林十分冰冷,周围更是安静地可怕,只能隐约听见一些昆虫的叫声,只有惨淡的月色洒在身上。树木扭曲的阴影让克利切感到害怕,他试着动了动身体,却疼得倒抽一口冷气。这里是哪……左腿……好像摔断了,动不了……手也感觉不到……我的头……这是我的头吗……生理的痛感在慢慢恢复,它正在逐渐变得清晰,变得锐利,让他无法专心思考。克利切这时感觉浑身上下都袭来钻心的疼痛,他痛苦地喘息着,嘶吼着,无意识地用两只手指不断地抠着地面试图缓解自身的痛楚。终于在一段颤抖的挣扎之后,他再次没了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克利切再次睁开了眼。刚此时的他如同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懵懂地睁眼看着这个世界。片刻后他终于回想起今天发生的一切,他先是慢慢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小心翼翼地动了动手指。
还好,不是很疼。也许我可以再动一动身体的其他部位。克利切这样想着,又动了动手臂,脖子等部位,除了腿无法移动以外其他的部位都可以正常移动。
他艰难地撑着地面,缓缓坐起。后脑突然传来一阵抽痛,他表情扭曲地捂着头。这感觉像是地球仪被削去了后半部分,疼痛之余脑子里居然冒出了这样的比喻。待痛感解除之后,克利切终于可以大概观察一下自己的伤势。出血已经止住,但身上到处都是划伤,左腿应该是断了,完全用不上劲,后脑勺似乎受到撞击,仍然很疼。
该不会,要死在这里了吧……
明明还有那么多事没有做完……
算了,也是我活该……
死在这里,也许是一种解脱吧……
他又趴回地上,闭上了眼睛。
“嘿,克利切,”意识模糊中,克利切好像听见有人叫他。可是周围一片黑暗,克利切什么也看不见。
“无论发生……答应……活下去……”远处好像有另一个什么人在说着什么。
“真差劲啊,这就不行了?”之前叫他的声音又响起了,语气中带着戏谑。
我……
“你不是还喜欢我吗?”
谁……喜欢你啊……自恋狂……
“在这里倒了可就再也见不到我了哦。”
见不到就……见不到……
你以为……我很稀罕见到你吗……
要不是因为你……我才不会……来参加什么野外拉练……
都是因为你……
因为你……
要来赢什么……奖金……
不行……我还不能放弃……说好给你赢奖金的……我……一定要做到……
克利切睁开了眼,缓缓地抬起手,向着面前的树爬去。慢,太慢了,再快些。杂草挡住了克利切的视线,甚至戳得他睁不开眼,可他用还是用尽全力地继续往前爬。身体好僵硬,浑身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伤口因为他的活动再次开裂,血迹在他的身后蜿蜒,铺成了一条路,他却还是紧咬牙关,一步一步地向前爬。每当他觉得精疲力尽的时候,都会感觉到石子在伤口处翻滚着摩擦,明明都快痛得麻木了,可这新鲜的痛楚却要不断激活着他的神经。快!再快点!爬啊!快爬啊!他全身都痛得发抖,但他没有停下,他更害怕会一直留在这里,他一定要出去,他必须要出去,他不能死在这里。他答应过的。
爬了多久了?他记不得了。
哪里受伤了?他也不记得了。
他是谁?他在哪?他为什么要爬?他通通都不记得了。
直到视野里突然出现了跳动的火焰,他眼前一黑,一切都戛然而止了。
“你醒了。”
光线有些刺眼,克利切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在病房躺着,瑟维正在旁边紧张地看着他。他吃痛地扶着额头,问道:“发生了什么?”
“我们在森林里发现你时你已经昏迷了。”这时瑟维的眼神已经恢复了往日的轻浮,但是嘴角的笑意和深深的黑眼圈背叛了他。他好像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说:“既然你醒了,那我就走了。”
“等一下!”克利切想伸手去抓瑟维,却牵动了伤口,他疼得大叫一声。瑟维赶紧回过头来握住克利切的手,心疼地问他怎么样了。
看着瑟维关切的神色,克利切突然觉得心头一热,说话也变得断断续续的。“没,没什么,就是想说声,对不起,害你没拿到买手电筒的钱。”可没想到瑟维突然一笑,伸手摸了摸克利切的头说:“没关系,只要你没事就好。”
克利切瞬时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任由瑟维哈哈大笑地走出了病房。
晚上,克利切专门找人要了自己房里的日记本来写日记,这是他雷打不动的习惯。只是现在,他没法再趴在床上写日记了,他只能靠着枕头写。在床上摆不稳的旧台灯现在也可以稳当当地放在旁边的柜子上了。即便如此,他还是会常常下意识地抬头看看台灯是不是快倒了。
“瑟维,你知道吗?假如你今天问我在森林里为什么要离开你单独行动,我一定会把所有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你。那些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的话,我全都可以说给你听。”
“困在森林里的时候,我很怕自己会死,到现在也想不明白。以前我明明很期待死亡的到来,可现在却变得不一样了。”
“我已经忘了自己为什么拼命地想要活下去,明明知道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明明知道谁也不会给我带来救赎。”
“我到底在期待些什么?”
疗伤的日子很枯燥,但是有瑟维送的鸽子相伴,过得还算不错。白天的时候经常会有其他士兵来看克利切,有时候疲于应付,他就会装作自己在睡觉。这一招很有用,让他少说了许多客套话。最令他满意的是,这样他就可以直接吃到士兵们给他带的各种水果和点心。
正当他在大快朵颐的时候,敲门声又不合时宜地响起。他连忙把头蒙进被子里,对着外面的人的人喊:“我已经睡着了,请你换个时间再来吧。”说完他就想给自己来一巴掌。
可没想到门外的人却回答:“好,那我就晚上再来吧。”声音里满是笑意。
是瑟维吗?
克利切从被窝里探出头,往嘴里塞了一颗葡萄。
管他是谁,都别想打扰我吃东西,哼。
夜晚如期而至,瑟维亦是。
“还疼吗?”瑟维坐在床前,小心地用手戳了戳克利切腿上的夹板。
“早就不疼了,都过了几天了,你怎么跟个老妈子似的?”克利切一面剥着香蕉皮,一面悠哉悠哉地吹着口哨。
瑟维轻轻地咳了咳嗽,又问道:“我的鸽子呢?”
“自个儿飞去玩了。”
“哦……”
一段令人不适的沉默。
克利切心想,这人一上来就玩尬的,事情一定不简单。于是他打算打开天窗说亮话。
“你今天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你那香蕉好吃吗?”
两人同时抬头发问,显然瑟维没有克利切那样的觉悟。
“其实我今天来,是想送你一样东西。”瑟维局促地笑笑,不知道从哪摸出来一个包装精致的小礼盒,“参加那个比赛,就是想用奖金给你买个手电筒。我听他们说你每天晚上都会写日记,在被窝里写日记的话还是手电筒好用些。还希望你不要拒绝。”
瑟维将盒子递了过去,此时的他看起来比平日里正经太多,这让克利切有些手足无措。他只得先接过盒子,然后愣了半天,连句谢谢都没反应过来。这是他第一次被别人送礼物,没有人教过他应该要怎么做。他傻呼呼地盯着盒子,眼神跟着丝带上的彩色纹路游离。直到瑟维又咳了一声,克利切的意识才重新回到了现实。
“所以你那天,为什么突然就不见了?”
“为什么一个人被困在森林里,害我担心那么久?”
他问得有些小心翼翼。
明明之前想好的要说的话,为什么现在却说不出口了?克利切的眼神有些闪躲,下意识地回答:“明明是你怎么叫都没反应,我一生气就走了。”
瑟维一听,有些自责地说:“我当时在想办法判断方向,才没有注意到你。都怪我,让你一个人经历了那么多。”
“该道歉的应该是我,”克利切惭愧万分,“如果我没有乱跑的话,就不会发生后面这些事情了。”
又是一阵谜一般的沉默。
克利切低下了头,看不见他的脸色。
椅子摩擦地面的声音突然划破沉默,瑟维站了起来,轻声说到:“那你好好休息,我就先回去了。”随后推门便离开了。
屋内克利切仍深埋着头,明晃晃的灯光在此时显得格外无力,似乎它照亮了一切,却又什么也照不亮。克利切心中藏了些不可言说的秘密,它从未知晓,它只是不停地发着光,希望可以把他照亮。
轻松的养病时光总是短暂,克利切的腿已经痊愈。军情会议上敌军暂时撤军按兵不动,战况长期陷入哑火期的消息听起来明明令人愉快,可克利切却看起来有些焦躁不安。
士兵看见身旁克利切这副愁眉苦脸的模样,不禁疑惑不已:“克利切,为什么你看起来这么不开心呢?”
克利切抬起头有气无力地回答:“瑟维送给我的鸽子丢了。”
这位士兵的表情很好地诠释了什么叫做帅哥无语。
回到寝室,克利切坐在书桌前抓耳挠腮,脸色十分难看。持续了几分钟后,他终于停下了抓狂的行为,整理好桌上的笔墨,将一些用过的稿纸小心的地塞进了抽屉里,然后开始回忆鸽子是如何不见的。
明明出院前还在的……从医院走出来……抱着一大堆水果和零食,还提着笼子……可是笼子里有鸽子吗……好像有,又好像没有,记不清了。
他的记性最近变得很差,也许是脑子撞坏了,他心想。总之现在,他的桌上只有一个空荡荡的笼子,不见了鸽子的身影。如果找不到瑟维的鸽子,他有些不敢想。于是今天一天,克利切都在漫无目的地寻找着鸽子。
只是很奇怪,今天他没有看到瑟维。
第二天,鸽子还是没有找到,克利切越发不安。他急切地想找到瑟维问一问鸽子的下落,于是他来到瑟维的寝室,发现他居然还在睡觉。
机会难得啊。
克利切猫着腰,悄声走至瑟维床边,手刚伸向被子,就被瑟维一把抓住。克利切被吓得虎躯一震,抬头发现瑟维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瑟维一定是在梦游吧,克利切猛地闭上了眼睛,心想,只要自己不动,他马上就会又睡回去的。
“你在干什么?”瑟维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不堪。克利切这次居然没有脸红,睁开眼睛昂着脑袋理直气壮地说:“我……我是来看你的,为什么昨天一天都没看见你?”
瑟维松开了抓着克利切的手,脸色有些难看,他揉了揉脑门,勉强地说:“找我什么事?”
“我的鸽子不见了。”
“只是因为这个?”瑟维似乎早知道有这么一天,“明天我带你再去鸽房选一只,今天我太累了。”他重新躺了回去。
“先睡了。”
鸽子有了着落,克利切心里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了地,他轻轻地走出房间,掩上房门。但他心中又有了新的疑惑,瑟维养尊处优,从来不会把自己弄得这么难看,他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但他转念一想,没关系,这场战争绝不会打响,大家都会平安的,他一直如此相信着。
第二天天刚亮,一只鸽子就出现在克利切的房间里。刚睡醒的克利切看了一眼笼子,揉着眼睛嘟囔着:“搞什么啊。”
瑟维的房间。
“你来了。”随着门被“吱呀”一声推开,瑟维连忙从写字台上支起身体,两只手有些慌乱地揉了揉眼睛。克利切看见瑟维依旧不在状态,心里嘀咕起来:难道他昨晚没有好好休息吗?正寻思着,被一声咳嗽打断了思绪。
“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
“没有没有,”克利切发觉自己居然在看着他发呆,脸上顿时一片绯红,“我就是想来告诉你鸽子我收到了,非常感谢你!”一口气把话说完,克利切就关上房门跑掉了。
奇怪……他这次居然没有戏弄我呢。
“瑟维,你知道吗?我妈妈跟我说过,死去的人,会变成星星在天上看着我们。你说,那些死去的战士们,他们也会在天上看着我们吗?”
“……会吧,我相信。”
“你居然也会相信这种话吗?我没有听错吧?你居然没有骂我傻?”
“只要你相信,那么我也会相信。”
草地上,克利切抱着鸽子,呆呆地抬头望着星空。他突然想到了那天夜里他和瑟维的谈话,不由得感到一阵恶寒,为什么瑟维总是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么肉麻的话啊?他把鸽子捧到眼前,看着它纯白美丽的羽毛,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个人。
“妈妈……请在天上……看着我们吧……”
青年闭眼,吻落在鸽子的羽翼上。
一切如克利切所愿,两国目前都选择按兵不动,处于一种微妙的状态,暧昧又危险,但是至少,现在不会开战。如果F国愿意退兵就好了,克利切这样想到,又觉得自己的想法过于贪心。
像这样就好了,一直这样就好。
直到军情会议结束的哨声响起,克利切才回过神来。啊……已经结束了吗?克利切站起身来准备离开,两只眼睛却突然被人蒙住。
他毫不客气地把来人的手扒下来放到嘴边咬上一口。“痛痛痛痛痛!你属狗的啊?怎么咬人呢?”瑟维吃痛地收回手,欠揍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克利切把身体转了过来,瞪着他,故作凶狠地说:“我就是属狗!最凶的那种!”“好啦,军犬先生!”瑟维把手搭在克利切肩上,“陪我去个地方,好不好?”
熟悉的开始,熟悉的结局。
“这里是哪里?”克利切在瑟维的搀扶下缓慢前进。
不知道他冒出了什么鬼点子,居然又偷偷翻出军营,还说什么那是一个戴上眼罩才能带我去的地方,他不会其实是在整我吧?比如说,把我带到荒郊野外然后跑掉之类的?这边我完全不熟的啊?想到这,克利切感觉自己好像上了贼船。
“你不会把我放在这不管自己一个人偷偷跑掉吧?”克利切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这让瑟维不禁笑了出来,“做出那种事,我还以为你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呢?”
“哪种事?”克利切立马开始回忆这段时间有没有哪里惹到他,同时已经做好了深度反省的准备。
谁知瑟维根本不搭理他,自顾自地说:“我们到了,克利切。”
瑟维帮克利切摘下了眼罩,克利切的眼睛还不太能适应光线,但是他确信眼前模模糊糊地正在出现一片花园。花的数量不多,长势不算太好,颜色也比较单调,但它的的确确是一片花园。
“这是……一片花园吗……瑟维?”克利切看起来十分激动,他说话断断续续,甚至有些手足无措。“你怎么知道……我真的……”他小心翼翼地凑到一株黄色的小花边上,颤抖着抚摸它幼嫩的花叶。花朵随着青年的手微微摆动着,细密的绒毛紧贴克利切的手指。
阳光太耀眼了,照得瑟维有些失神。
“很想很想拥有这样一个花园。”
“打完仗后做什么去呢?其实我还没有想好这个问题。”克利切停下笔支着下巴,好像在思考人生的难题一般,昏暗的台灯光线依旧摇晃,“因为之前一直都觉得只要战争能顺利结束就好了,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如果非要说的话,我从小就很喜欢花,不如就去当一个园丁吧。都怪这场该死的战争,夺走了我的一切,甚至是,我的母亲。她是那样温柔慈爱,笑起来像秋天里的菊花,她的眼睛澄黄清澈,里面仿佛有一个温暖的太阳。以前逃难的时候,没有吃的,只能饿肚子,母亲却还是把不知道从哪弄来的一点点面包给我。干干的,硬硬的,真奇怪,这之后我竟再也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面包。”
没想过克利切会问出这样的问题,瑟维表现得很是局促。总不能告诉他我偷看了他的日记吧?瑟维赶紧强装镇定,转移话题:“你喜欢的话就送你好啦,你可得好好对待它们,这可是我花了大价钱请人移植过来的!”
拙劣的谎言,自乱的阵脚。
却偏偏说服了克利切。
克利切点了点头,他踮起脚,在瑟维额头上留下轻轻一吻。
好景不长,这仿佛是自然界的定律。
C国最终决定正式向F国宣战。克利切完全没有想过会是这种情况,C国与F国相比实在有些实力悬殊,如果真要打起来的话……
明明……好不容易才拥有这样的生活……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克利切急匆匆地找上瑟维,瑟维此时也眉头紧锁,坐在办公桌前处理一些紧急文件。“所以真的还是要开战了吗?”克利切紧蹙着眉问道。“嗯。”肯定的答复来的很干脆。
克利切仿佛被敲了当头一棒,呆呆地站在原地。
早就知道这样的和平不会持续太久的,克利切,为什么如今还是如此慌张呢?还是说,说了太久的谎,连自己也要骗过去了?
不希望看到这样的结局,明明都努力了这么久了,什么要止步于此?
“会输的……”克利切眼神空洞,微微颤抖的嘴角传递出他的喃喃自语,“不要开战……会输的,大家都会死……”
瑟维听罢,重重地叹了口气,停下了笔。他抬起了头,这大概是克利切第一次看见他如此认真的模样。“说吧,克利切。”瑟维严肃地把手交叉放在桌上,“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我是克利切,土生土长的C国人。七岁那年,C国爆发了一场严重的饥荒。村里的大家都没有吃的了,人人都饿得瘦骨嶙峋,面如死灰,如同尸体般苟延残喘。我们把屋子里,田野里,能吃的东西都吃掉了。无论是坏掉的稻谷,茅草,昆虫,树叶,甚至是树皮都没能幸免。终于在又一天我喝树皮汤呕吐的时候,爸爸待不住了,说要出去找点吃的,于是再也没有回来。爸爸模糊的脸,我已无法拼凑,但我还记得他出门时踉跄的身影和温柔的话语。“克利切乖,爸爸马上去给你找点吃的,不能再吃树皮了,不能再吃树皮了……”
后面的事情我记不太清,再往后清晰一些的是妈妈颤抖地拉着我的手,眼泪止不住地流,说:“不要嫌难吃,克利切,我们只有这些了。”
最后妈妈带我离开了村子,只有我和妈妈两个人,因为爸爸不见了。
我和妈妈两个人开始了逃难。渴了喝湖水,饿了吃野草野果,有时候还能捡到一些剩下的食物,倒也比在村里吃的好些。路上经过其他村子,里面的人情况也没有比我们好多少,妈妈有时候会把刚采来的新鲜浆果分给他们,有时候会选择视而不见。
“妈妈,为什么我们不总是帮助那些快要饿死的人呢?”我疑惑地发问。妈妈没有回答,只是微笑地低头,伸手摸了摸我的头。
半晌,我才隐隐约约听见有声音传来。
“为了……活下去。”
越来越多的人也开始了逃难,我们还是照常漫无目的地走着,一刻也没有停息。
“妈妈,这些虫子一直在飞,它们也和我们一样在找吃的吗?”
“是的哦,大家都在为了找吃的一直努力,我们也不能输。”
“妈妈,星星好漂亮。”
“星星都是那些去世的人的眼睛哦。”
“好可怕!”
“怎么会可怕呢?只有在晚上,他们才能看到自己的亲人们。你想着爸爸在天上看着你,你会觉得害怕吗?”
“爸爸……你会在天上……看着我吗?”
“妈妈,我们会这样到什么时候?”
“妈妈也不知道,克利切。”
“妈妈,我不想再走了,我想待在家里。”
“我们俩在哪,哪里就是家。”
“我知道了。妈妈在哪,哪里就是克利切的家。”
我顺势依偎在妈妈怀里,闭上眼,好像就能忘却所有的伤痛。
饥饿……混乱……
当我想着这些词语,它们如同理所应当般发生。
四处开始发生暴乱,有的为了食物,有的为了无处宣泄的无望人生。我和妈妈躲避着他们,这样一来,我们能找到的吃的越来越少了。
“克利切,答应妈妈一件事好吗?”走着走着,妈妈突然叫住我对我说。我停下脚步,疑惑地回头问:“怎么了,妈妈?”
荒草丛生的平野,太阳被厚厚的乌云遮住,俨然一副风雨欲来的模样。我很讨厌下雨,下雨的时候我和妈妈哪都不能去,只能找一颗大树避雨,因为我们没有药,所以最好不要生病。没有树的话,我们该怎么办呢?
回过神来,我发现妈妈蹲下身来看着我,手轻轻地抚摸我的脸颊,柔声道:“无论发生什么,答应妈妈,都要好好活下去,好吗?”
“……?”
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真是残忍的诅咒,妈妈。
时间好像一团橡皮,它看起来很短很短,却能被拉得很长很长。春夏秋冬,四季更替。我和妈妈还没有找到家,我们还在流浪。我也不是没想过回去,只是每每提及,妈妈的表情都很是难过,我已经长大了,不能再让妈妈难过。饥荒已经结束了,但是土地仍然千疮百孔,它受伤了,需要时间去恢复。经历长时间的烈阳曝晒,我和妈妈蓬头垢面,皮肤黝黑皲裂,也跟这土地别无二致。我突然好想要一场大雨,滋润一下我和妈妈疲惫的身心。
我想天总是不遂人愿的,很多天过去了,它仍是不肯掉半滴眼泪。在又一天的跋涉过后,夜幕渐渐降下,我隐隐约约看见远处阑珊灯火闪烁,赶忙告诉妈妈:“妈妈,那边有村子,我们可以去讨点水喝了。”妈妈听罢,露出疲惫的笑容予以回应。
啊……如果那天我没看见就好了,或者说,如果那天我能再看清些就好了。那根本不是灯火,那是吞噬生命的战火。
等我发觉时,已经麻木地走到了村口,里面打打杀杀的声音这才传入耳帘。我大惊,赶紧想拉起妈妈往外跑。这时两个村民模样的人惊慌地跑出来,手里拿着刀,看见我们站在村口,疯狂地尖叫着向我们冲来。我试图阻止,却仍无济于事。
疼痛……鲜血……
当我想着这些词语,它们如同理所应当般发生。
灾难的火和苦痛的烟于我眼前渐渐模糊,我倒了下去。
再次睁眼我已处于F国军营之中,他们救了我并把我带了回来。
原来当时乘着饥荒过后的国力空虚,F国果断派了一支精锐突袭C国。
后面听士兵提起当时的情况,他们是这样说的:“C国的人简直是畜牲,不但对小孩和女人动手,甚至自己人也不放过!当时我们的人听见动静跑过去,就发现一个女人把你死死护在怀里,两个人拿着刀拼命地在砍她。我们赶紧冲上去把那两个畜牲解决了,可是你妈妈已经……”
可是战争,明明是你们挑起的啊。够了,不要再矫饰自己的恶行。真的,够了。
战争会把人逼疯,大家都需要这样一味解药,一种借口,解释自己罪恶的合理性。
好想就这样死去,为什么要救我?这样想着,我的手慢慢伸向了自己的脖子。
一个声音蓦地出现在我的脑海。
“克利切,答应妈妈一件事好吗?”
“无论发生什么,答应妈妈,都要好好活下去,好吗?”
手无力地放下,眼泪决堤。
我于是就这样长大了。F国也不是真的好心收留我,他们派我回到C国做军事间谍。这期间两国一直在摩擦,F国迟迟未能拿下,是因为忌惮C国之前的实力,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F国一直养精蓄锐,现在就等我探探C国的虚实了。
回到C国以后,我看着陌生的土地,陌生的人民,我是不是,真的成为外来者了呢?现在已经没有饥荒的威胁,人们安居乐业,其乐融融。他们的生命如今都握在我的手里,真是讽刺。可是我这种罪人,真的有资格决定他人的死活吗?在F国苟且偷生的我,跟杀死妈妈的C国人,其实一样卑鄙吧。
每次放飞送信鸽子的时候我都在想,只要稍微夸大C国的军事实力,让F国不敢贸然出兵,这样时间一长,F国终究会放弃的吧,大家也都能获得幸福。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
“你真的是F国的间谍。”瑟维对此似乎并不感到意外。“高层之前截获了你于F国通信的书信,我向他们担保你不会出卖C国,他们最后决定放弃对你的裁决,但是……”
瑟维深吸了口气继续说:“经过一段时间的讨论,高层还是决定要于F国开战,为报近十年来受到的一切侵犯之仇。而你,克利切,将编入先锋队,率先发起攻击。”
“克利切,我该怎么保护你?”
浑浑噩噩的一天过去了,瑟维终于是处理完了所有事情,伏在案上休息。克利切纠结了很久,最后还是上前拉了拉瑟维的衣角。
“瑟维,能不能,再陪我去一趟花园?”
今夜没有星星,天空比以往还要黑暗许多,也安静许多。一路上他们俩谁也没有说话,转眼已经来到了花园。
“还是在这里让人感到安心。”克利切看着长势良好的鲜花们,由衷地露出笑容。他转头看向跟在身后的瑟维,后者一天都没有笑过。“瑟维,我想好了,我死了以后想葬在这里。”瑟维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说不出口。克利切却没有管他,接着说,“也可能找不到我的尸体,这样吧,你就把一抔土塞进盒子里,就当成我的骨灰了。”
“我早就知道自己会有这天,但是我还是死皮赖脸地想活下去,这下终于逃不掉了,我反而觉得是一种解脱呢。爸爸和妈妈去世之后,我在世上无牵无挂地活着,不对,不如说是如同行尸走肉般活着,这种生活我真的受够了。”
“之前是因为我的妈妈让我活下去,所以我照做了。哪怕再屈辱,再不堪,只要能活下去,我什么事都做的出来,我就是这样卑鄙的人。可是现在不一样了,瑟维,我遇见了你。我第一次觉得活下去不是一件令人痛苦的事。可是大概我真的很卑鄙,这么多年的报应终于还是找到了我。”
“瑟维,谢谢你。遇见你的生活好像一场甜美的梦,可现在,梦要醒了。”
克利切流下了眼泪,但是他还是鼓起勇气,带着哭腔大声地喊道:“可是!如果我真的能活下来!瑟维,”他冲上去拉住了瑟维的手,“请带我离开这里吧。”
瑟维闭上眼,眼泪悄悄滑落。
“我答应你。”
我是瑟维,土生土长的F国人。我是个骗子。
母亲从小就告诉我,做我们这一行,感情一定不能轻易示人。于是她带着我上街乞讨,到处哭诉孩子的父亲年纪轻轻就抛下我们娘俩走了,真实目的却是他们的钱包,由我动手。隔天就出现在别处变成四处问路的外乡人,又或者卖报纸的母与子。我总能配合母亲的表演,我们俩的表演天衣无缝。
真实的情况是:我没有父亲,她也不是我的母亲。我是她捡来的孩子。我真正的父母可能是没准备好成为父母的青年男女,也可能是无力承担养育费用的贫穷夫妻,不过我不在乎。欺骗别人的过程相当有趣,而且赚钱更是轻而易举,有的人会被我们感动得痛哭流涕心甘情愿地把钱都给我们,有些人会迎来突然发现钱包不见的命运,我沉醉其中。
直到后来,我在街上看见一个男孩。他有着一张跟我几乎一模一样的脸,我不顾母亲的劝阻就跟了上去。也许他是我的亲生父母又生的一个孩子?抱着这样的想法,我躲在暗处想看看他会做些什么。结果他只是上街买了一袋糖果,一束黄色菊花,还在路上扶起来一个不小心把自己撞倒的小孩子,蹲下来轻轻抚摸他的头。随后直接回到了一处军事基地。
什么嘛,他跟我一点都不像啊。我被黑色的大铁门拦在门外,有些扫兴般回头离开。回去的时候母亲很愤怒的样子,看起来想要斥责我,但是又担心真的惹怒到我,那样子真的有些可笑。母子毕竟是虚假的关系,她需要我来偷钱,这才是我们之间真正的关系。
无趣。
此后我和母亲在大街上行骗之时,我总感觉能看见那个跟我长的一模一样的少年,他是光明磊落的军人之子,跟我自然是扯不上半点关系,但我还是总感觉能看见他,出现在我生活的每一个角落,静静地看着我,如同审判我肮脏的内心。
真是无趣。
骗了很多很多钱后,我终于选择跟母亲摊牌。“我不会再跟着你了,”我把骗来的钱都塞在她手里,“这些就当我的赎金。”她震惊地看着我:“什么意思?”我知道她不会轻易善罢甘休,但我只是冷冷的说:“这种生活真的很没意思,这些钱够养你下半辈子了。”我转身离开,又微微偏过头说:“再见了,母亲。”
此后,F国多了一个青年魔术师。他在大街上表演魔术,以此挣钱和积攒名声,他希望被一个人发现,那个人,有着好看的琥珀色和海蓝色眼睛。
结果先发现我的人是我的母亲,我知道她是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她花光了我留给她的所有钱,直接找到了我表演魔术的地方,威胁我把演出赚来的钱交给她,不然她就让所有人知道大名鼎鼎的魔术师以前是个专门骗钱的骗子。我面露难色,权衡再三最后长叹一声:“好吧,那你跟我来吧,不过不许告诉别人哦。”
母亲,这能怪得了谁呢?要怪,就只能怪你把我教的太好了。
我表演了最后一场魔术,演出后台道具事故突发大火,烧死了一颗正在冉冉升起的魔术界新星,最后被人发现的时候烧的只剩一副骨架了。世人都唏嘘不已。
而我已经换了个新身份来到C国,演出所挣加上之前偷偷留的一大笔钱,够我扮演一位家境殷实的慈善家了。
这样的生活终究还是没有色彩,过分无趣。很多年过去,积累财富已经完全不能让我感到快乐,空虚渐渐填满了我。
直到我又看见了他。
他怎么会在C国?鉴于我自己的遭遇,我对这一点倒是没有很在意,连忙打听到他现在是C国的一名士兵。于是我给了军方一点好处,开了场盛大的晚宴,让我在部队捞到了一官半职。
另一个我,终于让我,抓到你了。
战争如同风暴后的大雨,如期而至。
上阵前,瑟维找到克利切,表示要一起去先锋队。克利切意味深长地看了瑟维一眼,还是拒绝了。
看着克利切走上前线的背影,瑟维狠狠咬住了牙。他想起军事法庭上他为了保住克利切竭尽所能,独自背下了各项罪名,只为了保住毫无背景的克利切,如今他却要看着克利切走向深渊?这种事情,他决不允许。他还有最后的底牌。
克利切长吁一口气,在战壕蓄势待发。四周安静异常,随后,大战一触即发。
枪炮声在耳边激烈的炸开,火焰将眼前的世界燃烧至扭曲,如同村口那时,如同昨日。飞溅的尘土蒙住了他的双眼,他只是麻木地扣动着扳机,接受了这么久的训练,真正杀人还是第一次。不过他心里没有任何愧疚,他现在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活下去。
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他的眼睛瞪的通红,血丝爬满了他的眼球,他还是不停地开枪,不停地杀敌。那些曾经和他一同训练的人,那些陪他一起长大的人,也许都死在他的枪下。
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刺鼻的火药味和黑烟熏得克利切眼泪直流,高速的子弹从他耳边呼啸而过,战友们前仆后继地冲向战场,他只能一边开枪,一边发出发出痛苦的咆哮。
战争……死亡……
当克利切想着这些词语,它们如同理所应当般发生。
一颗炮弹落在克利切附近轰然炸开,虽然克利切本能地翻滚躲避,但还是被爆炸的余波震飞,破裂的碎片扎进克利切的皮肉中,破碎的军装鲜血淋漓。
视线模糊中,他看见一个身影慌忙跑上前来抱住他。克利切永远也忘不了那双黑色的眼睛,在他的面前,深深地凝望着他。战火与硝烟霎时停止了蔓延,此时此刻,他的眼中只有瑟维坚定的眼眸。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他吻上了他的唇。
克利切从床上惊醒,他发现自己浑身缠满纱布,睡的床宽敞柔软,这显然不在军营。都是真的,这些都是真的,瑟维真的代替自己上了战场。
“瑟维……瑟维……”克利切哭得像个孩子一般,嘶哑地叫着他的名字。可惜他再也听不到了。管家闻声慌慌张张冲进来,恭敬地说到:“克利切先生,您醒了。主人吩咐我今后您就是我的新主人,您要在在所有人面前扮演【瑟维】。他还让我给您带一句话——”
“——克利切,从今以后,幸福快乐地活下去吧。”
“致瑟维:”
克利切关上房间敞亮的灯,打着手电在笔记本上写道。
“瑟维,我假装你已经有段时间了,可是当有人叫我瑟维的时候,我还是会很不习惯。瑟维?瑟维在哪呢?我总是会这么想。有时候我真的很想改名,说不定哪天我就去F国或者什么其他的国家,改回克利切这个名字。但我舍不得,瑟维,这里有你的名字,有你的痕迹,有你的味道。在公共场合还要戴墨镜,真是让我很不舒服。可是我的眼睛不是黑色的,不戴墨镜很容易暴露,所以还是不得不戴。他们都说我入伍之后练得不错,你就是太瘦了,瑟维,大家都看得出来,你该多吃点的。还有,原来有个管家是这么方便的事情,要是没有他,我一定一天都没办法装成是你。那些名门上流的人,我都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
“你知道吗?瑟维,你真是一个混蛋。凭什么这样擅作主张,替我去死?凭什么偷偷安排好这一切?凭什么留我一个人在这世上还要我活下去?你和妈妈一样残忍,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我诅咒你最好马上活过来,跟我一起受苦。没关系,暂时活不过来也没关系,我还有很多时间可以等,我可以等到我的头发花白,等到我的牙齿掉光,等到我也死掉去那边找你。到时候你就等着瞧吧。可是如果你真的没办法活过来,瑟维,求求你在晚上多多看着我吧。我每天晚上都会看星星,相信我,我一定能认出你的眼睛的。”
“最近听说有个庄园能够实现愿望,叫什么欧蒂利斯庄园,我会找时间去看看。如果说的是假话,我就开慈善晚会曝光他们。怎么样,像是你会做的事吗?”
“瑟维,没有你的世界我真的很难坚持下去。可是既然你那么说了,我就会好好活下去。我感觉你就藏在我生活中的每一处,瑟维,可是你就是不肯出现,你果然真的非常残忍。”
“瑟维,我真的好想你。你这个混蛋。下次给你写信的话,我大概会更想你,你大概会变得更混蛋,你最好做好这种觉悟。”
“再见,瑟维。晚安,瑟维。明天见,瑟维。”
“我爱你,瑟维。”
“你的爱人:克利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