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sapper 于 2022-3-2 14:01 编辑
第六章 契 今晚从西边飘来朵很厚的云,将月光完全遮住了,鹏对此很满意。地上的火把聚成光带,成为这片土地唯一的光源,蜿蜒向远方。 摩勒人的队伍早已隐没在荒地里,鹏迈开步伐,一些插太浅的火把被震倒在地,竭力吐出点火星,随即被黑夜吞食。不过没关系,毕竟他已经很熟悉这里的路了。 脚下冰凉,鹏发觉这里多了片绿洲。上次来这里还是平坦的沙地,他不禁感叹人世的变化之快,不知觉地,走这条路也有二十二遍了。鹏退后一步蹲了下来,发现小小的绿洲硬生生被他开出个口子,湖水倒灌进深坑中,将坑底匍匐或断折的沙树淹没。他颇为可惜地叹了口气,继续往前走,开始怀念起第一次遇到结契的时候。 那是个下午,鹏小心地捧起整个绿洲,对准自己张开的大嘴。先是清亮的湖泊,根系不牢的卷柏,再是成片的砂土和沙树,最后是酸涩的石片,鹏细细品尝着这些富有层次感的味道,阳光照在肚皮上,他感觉既温暖又满足。 凭着敏锐的知觉,他从牙缝里舔出个小东西,摊在指尖,是一个绿头发的小家伙,和泥沙混在一起,应该就是这次的祭品了。鹏想了想,身体急剧缩小,现在小家伙和他的手指差不多大小。他吹着很轻柔的气,将小家伙唤醒。 …… 一股压力在鹏的发丝间晃悠,从一根跳到另一根,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用双手做出托盘的形状。下一秒,压力转移到他的鼻子上,随后落在两手中央。第七十九个祭品实在是太自来熟了点,仅仅三天,就敢蹬鼻子上脸了,鹏觉得应该给他点教训。 于是他讲起在无聊时干的那些破坏伟业。 结契绿色的眼睛直盯着他,缓缓开口:“我很会跳舞。” “嗯?”鹏讲到兴处,还想继续下去,结契不着边际的回答让他没了思路。 “我来跳舞,你不要去伤害我的族人。” “我是不是有点亏呢?”鹏挑着一边眉毛,用手肘撑着地,装作思考的样子。 结契果然急了,那绿眼睛快要瞪出来似的。“我发誓这一定是你能看到的最好看的舞!我会和我族人一起准备的,而且之后在路上我会好好听话,不吵不闹。” “只要够好。”也许是吃了新鲜食物,鹏的心情比较好。 “拉钩。”结契弯曲的小指向他伸过来。他嗤笑地伸出小指,看小人改成用胳膊努力地拢住粗大的指头,最后还是失败了。 “……不许变。” 从此,鹏学会了,或者也许是回想起了一个词,叫做约定。 鹏随着结契一起回到了他的部落,大致几千号人,属于荒原上规模庞大的部落。那些长者对于他的到来十分恐慌,毕竟即使是鹏,从献祭处走到他们部落也花了将近一天的时间。他就盘着腿坐在部落旁,看这群小人忙碌着准备花果与香料,尽可能地将最好的东西献给他们的神明。 他们准备了一夜和一昼,而这个时长也变成了习俗的一部分,在部落里流传下来,他们准备的时候鹏可以随意走动——说到底,这份契约的执行权力还是在鹏的手里。 他无视了那残缺的引路光带,在荒原里随意逛着。 那么,今夜去哪里消遣呢? 鹏漫无目的地走动着,空气中残存的气息悄然引导着他。 果然还是到这来了。鹏惊觉,这里是捌阳的神殿。 曾经繁荣的建筑已辨不出外形,石柱、立面、飞檐都已模糊成一团,覆着荒原里最常见的红沙。鹏悄悄地在遗迹旁坐下,还是不免引起一阵崩塌。 稍稍吹去附着的尘土,捌阳的神像就显露出来,时间将所有雕琢的痕迹都抹去,空留一座石堆。鹏侧卧下来,用手指轻抚它的头顶。黑云走了,月光照下来,在石像曾经是脸的位置温柔拂过,只是在捌阳生前,这冰冷的光未曾看过他一眼。 荒原的风也让鹏感到寒冷,它没有森林的泥土气或是平原的嘈杂声,只是最纯净的、没有温度的呼吸,也许这就是月神呼出来的。 她是白道第四星,月神最宠爱的眷属,即便是鹏,也会惊艳于她的美貌。群星织成的面纱长年笼罩她的脸庞,但还是掩盖不了皎月般的面容,一枝桂花从鬓角垂下,缀着繁密的小花,装点着比夜幕更深邃的长发。乌黑的眼睛长久沉默,没有涟漪。 她似乎是叫……后霜。 每当从日之地飞上天幕,他总能远远望见卧在西北角的后霜,捌阳如是说道。一边向天空泼洒霞色,一边给世人微弱的热量,他是黄昏与黎明的神,正因如此,他每天都能看见这位动人的姑娘。 鹏和捌阳靠着梧桐树,并排而坐。捌阳哼起了月亮的歌谣,和日族狂放热烈的风格不同,那是沉静幽远的。他向鹏说着关于她的一切,她细微的动作,她每天散发的不同亮度,她换了新衣裳……而鹏也不断打消他的妄想,毕竟,日和月的关系并不算融洽,况且,他可以算是他们中最没有吸引力的一个了。 不过对鹏来说…… “那你给她写封信?”两位神明在人间散步,捌阳不想踩到地上小家伙们,下半身化作模糊的幻影漂浮着。“停,前面是我的神殿!”鹏止住脚步,定睛一看,地上那座建筑正如火如荼地建造着,不过随着他们的到来停工了。无视那些匍匐着的人类,鹏一眼就瞧上了当中那块未雕刻的小石头。 “我来帮你做个神像,站好别动哈。”鹏用手指仔细地刻画出捌阳的模样。 “做好了。”一个面容模糊的石块出现了。鹏发现自己果然不适合做手工活。 捌阳无奈地笑了笑,用手指微微修改一番,再一拂,一个活灵活现的他便出现了。 鹏惊叹着接过栩栩如生的石像,仔细观摩。“你在这些杂活上真是无人能及,不过,为什么石像要做得那么小?” “我不想给信徒们太多的威压,对他们来说,我应该是更平和的存在,就像能够包容他们的自然一样……不要摸石像的头!” 鹏傻乐地摸着小“捌阳”的头顶,“我这是在给你开光,欸,够不着——” “说真的,给她写封信吧。”捌阳用飞的方式抢走了他手上的石像,鹏恢复了严肃。其实他并不想让后霜与捌阳有任何接触,因为他应当是属于自己的。或许是对他的尊重?毕竟他喜欢的是女孩。又或许是侥幸吧,她应该是看不上他的。亦或许是单纯的讨好。 ——啊,原来月族喜欢捌阳这样的吗。 鹏懊恼极了。两人泡在浴池里,捌阳背对着他,而他一如既往地帮捌阳搓着背。今天捌阳的心情显然不错,哼着的小调无比欢快。 那是自然,因为后霜回复他了。 鹏搓背的力度不由得大了一点。“哎呦,痛!”捌阳龇牙咧嘴地转过头,“你怎么了,吃了阳炎果似的。”他思考了一会儿,贱贱地笑道,“你是不是酸了,没想到后霜会喜欢我呀?” 鹏恨恨地将水泼在他背上,“真想不明白她看上你哪一点了。”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怂恿他去找她。 “不行,你今天给我小心点。”鹏用粗壮的手臂将捌阳固定在怀里,手指去攻击他敏感的地方。捌阳笑着、象征性地做了些无奈的抵抗,便在他的攻势中瘫软在池子里。“别这样,哈——她也有姐妹的嘛,大不了给你介绍介绍——痒痒痒嗬嗬嗬嗬……” “哼,说好了。” “说好了?” “……再说吧。” 捌阳累了,靠在鹏的小臂上,没有丝毫不纯的情感。鹏单手搂着他,心里却满是肮脏的念头。 “后来怎么样了呢?”结契追问道。 “忘了。” 鹏觉得自己的记忆如同一把锁,似乎只有特定的钥匙才能解开它。每次醒过来,记忆就都消失了,他只知道自己的身份、任务,和这次的祭品。但一句特定的话,一个场景,一种气味便能让他回想起一些,而这段记忆又是哪一回旅程,甚至是神代的事,都要靠他自己去分辨了。有时一段回忆里又会想起更古老的往事,这让他深陷于多重的记忆断片,难以脱身。 “都准备好了。”结契站在广场上向鹏大喊。舞者穿着一身鲜艳的黄衣,上绣着日轮的纹样,在火炬的照射下熠熠生辉,说起来,他的部落本身就信仰日神。鹏抬头望了望天,月亮有些刺眼。 在部落中心有一个临时用土堆起来的大台子,此刻被众多火炬围拢着。 一个白须白发的老头上场,身穿白衣,手持杨木条,朝天挥动。“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这应当是开场了。 也许是信仰日神的原因,这些小人的歌曲倒是有几分鹏自己族歌的韵味。这首是日族迎接主神的歌舞,没想到如今被用在了鹏的身上。 “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 接下来一群老妇组成歌队,摇着铁铃铛,呜呜呀呀地唱着。这是很常见的祭神曲,常在迎神之后进行歌咏。鹏不免有些失望,在人群中寻找盛装打扮的结契。 他找到了那个小家伙。一道金光在扰动的人群里穿梭,终于来到舞台中央,翩翩而舞,音乐也随之一变,风铃、兽鼓、编钟交相呼应,好不热闹。结契宽大的袖袍在空中飘荡,如一只翠角金斑蝶。这动作,既有日神信仰血脉里的狂放,又有人间独特的凄楚优柔,像脆弱的昆虫在暴风中挣扎狂舞。 “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这是赞颂太阳的歌谣,鹏怀念地想着。那群家伙也在扶桑台上高唱过,然后由他和捌阳扮成日神和迎神者跳舞,当然了,捌阳肯定是迎神的角色。 “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撰余辔兮高驼翔,杳冥冥兮以东行。”那广场中央的小人只是跳着迎神的舞,鹏近乎不能自已,要跳起属于日神的舞步了。 ……可结契终究不是捌阳,他最终的归宿是被自己吃掉。想到这里,鹏安静地望着结契,欣赏完了整支舞蹈。 “你看,到海边了。”结契指着无垠的海岸,随后便失去踪影。鹏惊醒过来,眼前的神像还是模糊不清,这次是正午的阳光,给它带来许多暖意。 鹏慢慢站起来,俯视整个废墟,离开了。 今夜的舞蹈又会是怎样的呢? 天色渐暗,摩勒也不远了,在黯淡的天幕下已能看到明亮的火光。或许是为了迎接他们的神明,那色彩格外鲜艳明亮。 鹏迈着自认为轻快的脚步走向那座大城市,城里燃起的火炬不断传递着温暖,即使是几里开外的他也能感受的到。 这次的小家伙会跳什么样的舞呢?结契之后虽然每次祭品们也跟着摩勒人学习,但毕竟时间太短,基本不堪入目。不过,看这些家伙在台上踉跄、出丑也是鹏的乐趣之一。 摩勒城终于完整地袒露在鹏的面前,它正纵情燃烧着自我,仿佛是在向神展露自己的虔诚似的。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第七章 乌啼
夜鸦停在车辕上,眼眶里的月光随崎岖的路面颤抖着——天似乎又放晴了。灰云手臂悄悄用力,缠绕着的铁链一阵响动,妈的,绑得真紧。 守卫发现了他的小动作,转过来咕哝了几句。火炬将他的身躯照了个大概,暗蓝色的纹身,弯月的涂饰,苍白的皮肤,精瘦的肌肉安静地贴在突出的骨骼上。 灰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一支部族,也没有见过他们的族徽——三轮月亮,荒原上信仰月亮的寥寥可数,毕竟夜晚意味着野兽、流血、恐惧和死亡。 望向四周,都是他从未见过的植物。黑蓝色的花悄然盛放,长满荆棘的植物上挂着诸多夜行动物的尸体。冻住的河流反射月光,将四周照得像白天一样亮堂。当然,灰云很是怀疑这里是否真的存在白昼。 长老曾经讲过关于月亮的故事。 日月本是一对兄弟,他们从混沌中出生,为世界带来了光和热。两位神明创造了这个世界的一切,并分别统领了东方和西方的天空,他们以星河为界,在天宫居住着。 但身为兄长的日神其力量始终比月神强,于是弟弟渐生嫉妒,最后联合外神发起了叛乱,意图颠覆现有的秩序。不过,日族还是打败了月族,尽数消灭了外神,只是天空不再长明。作为惩罚,月族被赶去新生的黑暗之地——从此,一天分为二,长兄统领白昼,而幼弟在夜晚苟延残喘。 虽然外神被尽数消灭,但遗留下来的余毒永远扎根在了世界上。死亡、战争、阴谋、疾病肆虐着这个世界,生灵苦不堪言。好在众神慈悲,打开了人界和天界的通路,神可以降下,庇护一方水土,而人类也成了他们忠实的信徒。 月族,作为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背叛者,很少有部族会选择信仰他们,他们更多地在黑暗之地留守,凭借神力驱除残存的邪物。 所以,为什么会有这样一支信仰月神的部落? 没有谁能解答他的疑惑,夜鸦高声嘶鸣,凄厉的喉音穿透了沉默的行军者们。“叮叮当当”的声音逐渐从车队前头传来,有人来了。 无数怪异的灵光飞跃跳动,那是大大小小形质各异的铃铛,在月光下反出不同的色泽。铃铛群站定,从细碎的声响里钻出一个堆叠着的脑袋——即使上面纹了无数的复杂纹路,也遮盖不了那些高低的皱褶。 老者臃肿的眼皮垂荡,完全遮住了瞳孔,不知道那底下是多么浑浊的一双眼睛。两张眼皮下面是隆起的鼻头,再下面是蓝色的嘴唇。弯月的纹饰看起来如嘴角下垂,十分伤心。然后从那张怪异的嘴里吐出字来了: “不虔者——”月亮嘴有些艰难地说着灰云能听懂的语言,这是荒原上的通用语,长老曾经带他们学过,只有他坚持下来了。这、这应该是在称呼自己? 老头突然气势勃发,两只眼珠子几乎挣脱出眼眶,掀开眼皮,像要吃了他似的。“惟朕皇之雠,秽秽羲和,嗟嗟烈祖,厄翎不贞。” “惟朕皇之尊,囹于寂灭,汤汤万民,莫烝其巳。”远方的火光突然变成了蓝色,从队伍的首端逐渐延伸过来。 这蓝火比刚才的火光更加明亮,灰云这才惊觉已经到达了他们的部落。身体一紧,粗大的锁链跟随着老者的脚步,拖着他在地上摩擦。部族的战士们点亮了周围的篝火,那些蓝色的火光竟直冲云霄,指向遥远的月亮。 “惟朕皇之愿,布泽万方,顾予烝尝,华孙之将。” 灰云的脚再一次失去凭依,锁链高高挂起,使他悬荡空中。 他应该是被吊在了部落的最高点,身处这些建筑的中心,塔楼的最顶端。月光和火光带来近如白昼的视野,让灰云将景色收入眼底。塔楼的周围是广场,那些发光的巨大纹路纠结扭曲,汇集到塔楼下方。广场外是一大片形态各异的建筑,神像们搔首弄姿,对着天空遥望,挂着铃铛的老人、青年人在其间进出,应是祭祀之地。再远处则是黑色石头堆成的房屋和城墙,高低不平,沉默地向夜色匍匐。石头间耸起的尖塔是防御工事,隐约能瞧见箭矢的反光。 他们开始跳舞,开始唱歌。 ——强烈的既视感潮水般涌来。 他们,灰云的父母,从签罐里抽到了那根带着兽血的“吉签”,在欢呼声中微笑着走上祭台,被一斧一斧剁成碎肉。然后这些亲昵的族人们,用羡慕的眼光将这些血和肉涂满他的身体,对他说着最衷心祝福的话。那些孩子们则哭闹着被举到人群前面,“欣赏”这隆重的仪式。 灰云在架子上,看着他们不知所谓的狂热,等待某种不知名的、超乎想象的审判。然后无知地等待着,等待荣耀,等待毁灭,等待死亡。 有史以来第一次,灰云感觉到自己真的在呼吸,血液的味道是如此真实,记忆里的痛苦是如此真实,他的仇恨和恐惧是如此真实。他拼尽全力要挣脱这锁链,但铁链的小刺悄悄浸入他的血肉,在上面划出一道道裂口,让铁锈的味道更浓郁。灰云不知道自己在抗争什么,不知道这样的抗争是否有用,不知道他在向谁抗争。他只是扭动着这具残破的身体,发泄着不知名的愤怒。 “啊——”然后他呐喊,他拼尽全力向外呐喊,他可能是因恐惧在狂吼,他可能是为了求救而呼唤,他可能是单纯在发泄。 …… 寂静。 这群深蓝色的、削瘦的幽灵,他们用深邃的眼窝望着他,没有嘲笑,没有疑问。那是如止水的宁静,如同获得了最正确的道路,为其放弃了一切,做出了一切,心安理得的宁静。 这和他的族人也没有什么区别。 灰云无力地瘫软下来,发现身上悄悄地冒出金色的光点,顺着十字架往天上的月亮飘去,渐变成蓝色。他隐约觉得某样东西在不断流逝,是与某种东西的联系,那是什么呢……? 答案并不重要,因为他不再关心了。 ——但是这答案偏要以最显眼的方式出现在他的眼前,撕裂了夜色,载着火光和毁灭,来到了他的眼前。 金光闪耀的巨人,二十丈高。如山岳崩塌般,他向这里走来。 那迈开的脚步不可阻挡,他行进的路线上,黑黢黢的巨树先被金光照亮,随后被足掌压入土地。 灰云看着月族的后裔们聚集在一起,用小刀将手腕划开,流下的鲜血——也是蓝色的,汇入广场上的坑洞,随后在部落的周围升起雾蒙蒙的屏障。 巨人的没有停歇,金色的脚趾触及屏障,后者便如冰雪消融。随后脚趾触碰到黑石城墙,后者像炉子烧完后留下的木灰,一碰便垮塌下来。 那些信徒们开始躁动,由躁动变为恐慌,再由恐慌变为愤怒。他们操上武器,集结阵型,有的登上城楼,端好弩箭。老人跪在神像前,张开双臂,呼唤着什么。女人和孩子跑向隐蔽的坑洞,消失在黑暗中。 “惟朕皇之能,辟魑除魅,信泽吾民,威砺吾戕。”他们喊着齐整的口号,将武器、手、铃铛、头骨举向天空——于是月亮真的做出了回应,那些刀枪、头骨透着蓝莹莹的冷光,如蛇信阴冷,觊觎着愤怒的入侵者。 “风!”一声大呼,蚂蚁们爬上了巨人的脚面,向着他的头颅攀登。如倒流的液体,蓝黑色的光芒逐渐覆盖住脚掌、脚背、脚踝,并继续向上蔓延。那些神像的眼睛也射出蓝光,形成一张网,附着在金色皮肤的表面,不断侵蚀。尖塔的冷光则瞄准他的要害,伺机待发。 ——一阵巨大的冲击让灰云头痛欲裂,那是某种行为产生的声波。 强烈的耳鸣迫使他一遍又一遍回想前一秒发生的事件——巨人高高朝空中跃起,宽大的臂膀几乎遮住天空,随后双脚狠狠跺向地面。 所有的建筑物都坍塌了,十字架压在灰云的背脊上,他被迫侧着头,从废墟的缝隙里观赏着这群异教徒的审判日。 以巨人的落点为中心,地面虬结扭曲荡起涟漪,所有的防御工事成了木板和碎石,与黑土不分你我地混在一起。不再有蓝色的光,异教徒们散落在周围,安详地睡去,而那些神像重归土壤,不再有丝毫神力。 金光从天空坠下,晃得灰云闭上双眼。下一秒背上的重力不见踪影,那些压在身上的碎物被巨人轻而易举地碾成灰尘。 “谢谢……”声音渐渐小下去,他不知道用什么来称呼鹏,说起来,他还没有叫过鹏的名字。但终究还是被他救了,这就是自己想要的吗,在被损害、被拯救、再被损害的循环里游荡。 鹏把灰云放在一个还算完好的平台上,“受伤了吗?”宏大的声音响彻黑夜,这实在是有些奇怪。鹏伸出一根手指,他的指甲盖就能够容纳一个灰云。灰云勉强站起身,用手掌扶着他的指甲盖,非常烫。 “……” 灰云尽力望向鹏,鹏也低头望下来。蓦地,巨大的瞳孔如针收缩—— 灰云低下头,刚才从心口逸散出的金色光点越来越多,几乎像是要燃烧起来了,他瘫软地跪了下来,感觉天旋地转。他感觉自己的力气被抽走了,不断汇集到天空那头…… 极度的热。 仿佛要焚烧殆尽一般,那些光点瞬间成为火焰包裹住灰云全身,并变得有些金红,随后鹏身上的金光不断流逝,流到灰云身上,最后变成一个微透的球,带着他升上天空。 灰云脱力地趴在球的底端,这颗球如同太阳一样照亮了区域,让周边一览无余。巨人身上的金光完全消退了,露出棱角分明的肌肉块,傲视战场的一切。那些战士们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沉默地聚集在一起,他们身上冒出蓝色的火焰,也沉默地燃烧着。那个挂满铃铛的祭司手里多了把骨头法杖,他与其他祭祀也冒出火光,熊熊燃烧。 “惟朕皇之威,源流万岁,月景弥元,临世无虞——”祭祀的声音近乎哀嚎,那蓝火似乎对他们造成了实质性的伤害。月亮不再朝别处放光,那光从天而降,直冲人群,与他们身上的焰缠绕在一块,纠结扭曲,最后形成了一个硕大的虚影。虽然灰云没有见过,但那一定就是掌握月亮的神明。 一张皎洁的脸,锋利的眼睛是夜晚的颜色,月白色的长袍自领下延伸到脚跟,六只手分别托着玉瓶、玉盘、玉簪、铜鉴、铜钗、铜印,这尊虚影几乎覆盖了整个夜空,气势极盛。相比之下,失去光芒的巨人是如此暗淡和渺小。 虽然头晕目眩的,但灰云还是有些担心地望向鹏。 那是不同于他见过任何情况下的鹏。不是狂放无羁的神鸟,不是捉摸不透的巨人,不是恐怖威严的神明。硬要形容的话——荒原上那些为了复仇的孤狼。 他们被其他的生物伤了脖子,弄瞎眼睛,或撕了腿脚。于是整天在红色的荒原上游荡,离群索居,一言不发地跟在所有生物后面,倘若胆敢观察他们的眼睛,那些本应绿色的瞳孔,已变成紫红色的火焰熊熊燃烧,支撑他们活着的理由不是活着本身,而是撑到能够复仇的那一天。 在月光的照耀下,那双琥珀般美丽的眼睛,掺杂了无数条血丝,糅合成诡异的模样。他依旧保持着人的形态,只是血管比平时更凸出,肌肉更鼓胀,且因愤怒不住颤抖着。 灰云深刻地感受到,此时的鹏不再是一位神明,或一只神兽,它只是一条择人而噬的凶兽罢了。 他双手撑地,脚掌深深地压进土里,小腿的肌肉膨胀到了极限,一阵肉眼可见的冲击过后,转眼跃到了比他大好几倍的虚影上方,挥出拳头。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第八章 月落
这脸如此虚伪,这眼如此刻薄。 但鹏不知道对面是谁。 他很生气。 全身的肌肉都在膨胀,都在燃烧,诱惑他去摧毁这个冷峻的巨影。于是他照做了,一拳挥向这混账。 鹏几乎没有思考面前的人是谁。眼前的世界变得一片血红,对面那身洁白的长袍也变成肮脏的颜色。 鹏的攻击没有奏效,虚影身后的铜钗替主人挡下了这一击。 眼眶几乎将鹏的脸撕扯开来,眼珠像要直冲对方而去。右脚不由地踢出,含着满满的恨意踹向影子。 虚影没有答话,用玉盘挡住了这一击。随后两道光芒闪过,鹏的腹部一阵剧痛,不仅如此,冰凉的阴刺在血液里蔓延开——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而这种熟悉的痛感,仿佛真的回到了很久以前。 ——他挥舞着各种兵器,周身环绕阳炎,将那些冷色的敌人一个个击退,远处射来的各种攻击在他身上留下大大小小的疤痕,寒气啃噬肌肉、骨骼与经脉。 他们是月族—— 这帮无耻、丑陋的叛徒!鹏的心脏要烧起来了,无穷的热量撑开骨架,将皮肉无限膨胀、膨胀,终于和这道影子成了一样的高度。他重心沉移,扭动腰身,一拳挥去,拳头裹着炽热的力量,砸向这厮白净的脸。 还是被挡住了。那玉盘属实够硬,硌得鹏手疼。一拳不够,那就再来。他逐渐回忆起久远的战斗,那些招式和战法,不断从虚无的记忆里复现出来。一拳,一肘,一腿…… 圆盘终于碎了,像天上的月亮,最终一定是会消失的。鹏迫不及待地将这记重拳送到对方脆弱的胸膛上,顶破他的胸骨,撕裂他的心脏,看他因痛苦发出的嚎叫声了。 ——手无力地在半空垂下,剧烈钻心的疼痛,伴随冷气侵入整条右臂。虚影借着玉盘的掩护,将剩下的武器融为一体,向鹏打了过去——真是符合月人一贯的阴险。 鹏勉强直起身,用火护住心脏,防止寒气侵蚀。玉盘的碎片重新在虚影脑后聚拢,只是再也不能归圆。对方依然平静地看着鹏,那死尸脸皮泛不起一丝波澜。 鹏肩膀用力,想再挥出一拳,但麻痹的胳膊垂在身边,已然握不住任何东西。 握不住任何东西。 枪头上的尸体滑落,发出沉闷的响声。远处苍蓝的手臂直挺挺插进捌阳的身体,殷红的血液流到广场石面上,然后结成冰块。凶手优雅地站起,将身上的污渍震开。 眼中不再有其他事物,没有颜色,没有声音,没有感觉,鹏的全部意义在此刻变成了复仇——杀死他,用烈火炙烤他,将他的头拧下来用脚踩成焦灰,把他的骨头一块块掰断。 他向凶手一步步走去,皮肤被流矢擦出血箭,下一秒伤口又被冻住。他身后的六柄武器旋转,合为一束光向鹏打来。鹏用了这辈子最大的力气投出了手中的枪,其中蕴含着所有能调集的能量,投出去的一刹那,他浑身的肌肉爆裂成血雾,又被高温蒸干。他瘫软在地,不得动弹,看着两束光激烈碰撞着,然后是无法形容的爆炸…… 再次醒来的时候,这片广场已被能量粗暴地犁成洼地。鹏缓缓爬向捌阳的尸体,膝盖在地上拖出长长的血迹。 那双灵动的瞳孔已失去光泽,空洞地望着玉珏山深邃的黑夜。霞光从他的体内喷涌而出,朝天边归去,他不再是掌管黎明与黄昏的神了,他终于得到了永远的休息。 鹏想握住捌阳的手,摸他的脸,却无法使出力气。他只能像条蛆一样,挣扎着,趴在死者脆弱的胸膛上,让体温和眼泪融化冻结的伤口。黑色的血流下来,流到鹏的身上,他毫不抗拒。他吻上了捌阳的双唇,那是之前从来不敢去想的地方。他仿佛又闻到了捌阳带着太阳花味道的呼吸,他拼命吮吸着两瓣冰冷的双唇,将体内仅存的力量注过去。当然,得不到任何回应。 他呜呜地哭着,嘶叫着,痛苦要将肺和声带撕裂。忽然,鹏听到了扑簌的响动,抬头一看,那凶手居然没有死,正挣扎着爬向远方。鹏突然有了力量,暂时离开捌阳身边,朝着不远处的凶手爬去。 冷峻的月亮下,两个神明匍匐在地,用最丑陋的方式追逐。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近,甚至能听见两人的喘息声——逃的惊恐,逐的兴奋。 终于,鹏追上了他,他也似乎放弃了,不再挣扎。鹏像胜利者一般,挪到他的耳旁,欣赏着棱角分明的、瘦弱的脖颈,他的喉结因为恐惧而不断吞咽着。 “你,你不能杀我……”他从唇里挤出这么一句话,“我是大神的仲子,你没有权力、你不配……”现在鹏终于知道他是谁了。 他继续念叨着,“我们都没有神力了,也拿不起武器,嗬嗬嗬……你杀不了我!”他重新燃起了希望,努力地向他大本营的地方爬去。 不知从哪儿来的力量,鹏几乎是跃到神子的身上,整个身子压住这脆弱的身板,发出吱吱的声响。鹏用下颌抵住神子的后颈,在耳边低声说着:“我会的。”随后一口咬住了他的脖子。 他疯狂地扭动、挣扎,血液淌到嘴里,鹏咽了下去,腥臭、冰冷。因为低温,他几乎感受不到牙齿在运作,只是将颌骨闭得更紧,将身子压得更低。凶手的皮肤在鹏嘴里不断滑动,但每挣扎一分,他的牙齿就嵌进一分。终于在漫长的僵持后,凶手再也动不了了。 鹏感觉面部基本失去了知觉,眼泪被冻在眼眶里,流不出来。但心中的愤恨永远也无法止息,他恨得无处发泄了,他撕扯下神子肩膀的一块肉来,使劲地嚼。味道实在太糟,是结霜的、酸臭的肉,让他吐了又吐。但我又扯下一块,继续嚼…… 最后,神子莹莹的骨架沐浴着月光,身周是混合了泪和唾液的内脏与碎肉。鹏终于能站起来了,跌跌撞撞抱起捌阳的尸体,浑身是血地朝梧桐林走去。
“阴、华!”鹏吼出了虚影的名字,准确地说,这个虚影生前的姓名。那道影子终于有了些许波动,然后反应越来越大,从眼瞳往外扩散,不甘、恶心、愤怒,还有恐惧。 “阳……鹏。”他颤抖地吐出几个字,随后抬手,天光大亮,一颗硕大的星星向鹏砸来。 此时此刻,愤怒不再掌控鹏,而是鹏掌控了愤怒,眼前的世界又清亮起来了,他清醒得可怕,他知晓了为何而怒,于是这股愤恨转变成了力量,他的力量重新充盈起来,将体内的寒气逼退,愈合了伤口,并汇聚在拳头上,挥向陨石。 陨石碎裂成无数小块,荡起一阵烟尘。鹏借机腾跃,转眼就来到前神子的面前。看着后者因惊恐而放大的瞳孔,他怒极而笑,如多年的老朋友般,张开臂膀,给了虚影一个个大大的拥抱,“好久不见。” “轰”的一声,一道肉眼可见的波纹扩散开来,鹏紧紧抱住了这个月族人,他像当时一样,无力地挣扎着。鹏鼓起肌肉,看着他一点点被自己的肉体压缩,鹏与他对视,他并没有什么悔意,还侥幸地朝着鹏背后看去。 一束、两束……无数的能量从星空中发射出来,那是他用的法术。鹏丝毫不在意背上的瘙痒,只是加大了手臂的力度,顺便在周身围了圈阳炎。这可能比单纯的物理拥抱更有用,阴华哀嚎着,与鹏身体接触的地方散出一缕缕青烟。鹏残酷地微笑,眼睁睁看着这道影子越来越小,最终落进他的手心。 他拎着一条手臂,将影子放进嘴中。 从口腔里传来呜呜的啼哭声,小小的拳头捶打着鹏的上颚,完全没有伤害。鹏没有给他任何机会,舌头与硬颚合并,影子碎裂成能量,流进了胃里。 然后,就是这些小东西了。 刚刚战斗时,鹏不知觉长到了六十丈。脚下的小人都昏迷在地,要么是被战斗的余波弄晕的,要么是他们的仪式消耗太大,承受不住昏死过去。 鹏思索半晌,抬头瞥见飘在半空的灰云,又低头看了看广场。 他抬起一只脚,这只脚的阴影覆盖了部落的半个中心区域。随后所有的建筑与生灵都深深地陷入土壤。他拔出脚掌,留下一个几丈深的脚印。 …… 也许是一两秒钟的时间,笼罩着天空的夜幕淡了下去,阳光从裂缝里钻出来,照在这片终年无光的大地上,铺成罗网般的花纹。这里原是一位月族在人间的领地,随着最后信仰者们力量的消散,永夜也终于消失了。 起初是一两道,随后越来越多,黑夜像阳光下的冰块,现出无数裂纹,最后全部崩碎。太阳肆无忌惮光顾了这片从创世之初就未见阳光的土地,一部分的生命化为灰烬成为养分,一部分生命却更加顽强,朝着太阳发出嚎叫与激鸣。 河流解冻,轰鸣着向前奔流,沿着河岸枝蔓的柔条熠熠生辉,溅起的水珠打在宽阔的叶片上,发出自然的新声。 “鹏!” 那声音恍然就在耳边,他回望,并不是那张熟悉的脸——不过是一张小小的,同样温柔的面庞。这似乎是灰云第一次叫自己名字。 小家伙乘着鹏做的光球,晃晃悠悠地来到他胸前。他伸出双手捧住灰云,重新缩小到八九丈,再解除防护罩。灰云瘫软在他手掌上,有些脱力。 “伤都好了?”鹏咕哝了一句。 灰云嗫嚅着,好像要哭出来似的,似乎想说些什么,又最终放弃了。鹏将他放到肩膀上,他再次靠在鹏的脖颈旁边,嚎啕大哭。 太阳上了三杆,黎明早已过去,朝霞从云朵上剥落,留下干净明澈的蓝天白云。鹏感觉心里轻松了一点,朝天空吐出一口浊气。一回头,那群小人颤抖着从废墟里爬出来,一些哭喊着在脚印里扒着尸体,一些向他叩拜。 “该回去了。”鹏向肩头的小家伙说道,并迈开了脚步。 没有回应。他已经睡着了,睡得很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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