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西南联大。
肇民二十六年,旧历五月廿九,冀北省朔平市内 “号外号外,敌寇于今日破晓时分,悍然向我守备军阵地发动武装挑衅,我军英勇抵抗,战事亟为剧烈——” 一名卖报童穿行在街头巷尾中,他个子不高,看上去还很稚嫩,正晃动着自己的右臂,用一口蹩脚的乡下口音,向道旁的行人们兜售着报纸。他身上的衣服皱皱巴巴,领口满是汗渍,看样子已经穿了不少时间,他的鞋子也松松垮垮,耷拉在不太平整的街面上,随时有绊倒他的危险。 已是日上三竿的时候,可他肚里空空,一点油水也没有。低头看看瘪下去的小布包,用脏手抹了抹挂满汗珠的额头,再花两个子儿买一碗没什么茶味的茶水,润润快要皲裂的布有甜腥味的嘴唇后,他又奔跑了起来。 “号外号外——” “欸,孩子,这报纸是怎么卖的?” 一位身着浅灰色马褂,戴着黑框眼镜的成年人叫住了这报童,问起价格来。 “三分一张,五分两张!”小报童立刻停下了脚步,从箱子里掏出了几份报纸。“先生您——” “我要两张。”“给,先生!” 这成年人从袖里掏出一枚一角的纸币,投进报纸箱内,接过了报纸。 “你今年多大了,孩子?”成年人看了看这孩子黑黝黝的脸蛋,打量了一番,不禁问道。 “俺今年九岁!”小报童在小布包里翻找一通,随口答道。 “九岁啊……”那成年人略有所思,轻叹一声,“这样,剩下的钱不用找了,就当叔叔给你这五分钱,买了串糖葫芦吃,好么?”“嗯,谢谢叔叔!”那小孩看上去很开心,一溜烟的就跑掉了,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走在街上,翻动着眼前似乎还散发着油墨芳香的报纸,他的耳中隐约能听到从城外远处传来的轰隆隆的炮鸣声。天是灰蒙蒙的,透不出一丝阳光。 他的鬓角冒出丝丝冷汗,他的胸膛中砰砰响动。 “兆贤兄,老姜!出大事了!” 突然,一个装束打扮和他差不多的成年人从背后抓住了他的左臂,声音略带颤抖的说道。他放下手中的报纸回头一看,发现是自己昔日的同窗好友梅奕涵。他执教燕华大学,而老梅执教朔平大学。 “我知道,我知道。” 姜兆贤拍了拍对方的手背,闭眼点了点头。 “你说,这,这,这该如何是好啊!”梅奕涵一时之间过于激动,抓着对方的袖子,竟说不出一句流畅的话来。 “来,我们坐下,慢慢说。” 朔平城的一处毫不起眼的小茶摊上,这个国家五大最高学府掌舵人之二正蹲坐在小马扎上,忧心忡忡地交换着彼此的心里话。 “老姜,不瞒你说,自从两三年前那起事件后,我是时时刻刻都提心吊胆,生怕会有这么一天,谁知这一天来得这样快,”梅奕涵抿了口茶,勉强让自己的情绪缓了缓,继续说道,“咱们这些个老骨头倒不怕什么,可是,学校里的学生,仪器,资料,以及这座城,这个国,他们可怎么办才好啊!” “唉……我也不知道,一条在惊涛骇浪中漂泊无依的孤舟,该怎样才能幸免于难。”姜兆贤摇摇头,语气略显低沉。沉默片刻后,他抬头看看天,叹到, “当务之急,是组织教职工和学生,收拾东西,预备可能发生的……变故。” 三周后,朔平城破。又一个月后,燕华大学和朔平大学的第一批人马抵达了湘南省首府,潭州。 潭州虽高校云集,但“寄人篱下”,天底下哪儿有伸手要饭的道理。没办法,初来乍到的几百名师生只好白手起家,自力更生,搭建校舍。 与此同时,在千里之外的国都江宁,前来申请办学经费却久久无功的姜兆贤收到了教育部送来的特别信函: “……因尔校址故土沦陷,而教育不可废行,兹决定,授函于燕华大学校长姜兆贤、朔平大学校长梅奕涵,津溏大学校长张柏春,指定三校于潭州合组成立湘潭临时大学,合署办学,共克时艰……” 姜兆贤把手中的信笺摆在一旁的小木桌上,摘下他那双不知戴了多久的黑框眼镜,眨巴眨巴有些干涩的眼睛,看向了一旁油灯里跳动着的,明亮亮的焰心。 “不知孩子们和几位老教授可还好,算下时日来,应该陆陆续续都快到了。”姜兆贤心里难免有些担心,可这种担心不出几秒便被一种由衷的欣喜所替代——大家都安全撤出了,多数实验器材,文献资料和书籍也都得到了妥善的搬运,或许这些都要归功于他的高瞻远瞩,未雨绸缪,可他并不这样认为。 “给老梅和老张打个电话吧,问问他们关于合校教学的看法。” “同学们,各位教授们,我相信你们 ,在听到自己母校的校址被敌人轰炸,在亲眼见证自己的故国被敌人侵略践踏时,心中或多或少有着沮丧,但是,我要问大家一个问题,战端一开,敌人为何独独进攻我们,轰炸我校?” 潭州城外的一间破庙内,张柏春校长站在一个用碎砖块搭成的小台子上,向四周的师生们振臂高呼到。台下的一双双本该求知的眼睛,在经历了长途跋涉的艰险后,无一不是惶恐而又绝望。 一阵晚风袭来,吹灭了堂柱上本就摇曳着的昏暗的烛火。 “因为我们的国家孱弱可欺,实力弱小,技不如人。”一个靠墙坐着的男同学站起身来回答道。 “非也。”“那是因为,我们的国民麻木不仁,社会落后?”“非也,非也。” “我认为,敌人这样做,恰恰说明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我们民族,我们国家的精神和力量被他们所忌惮!他们害怕我们这头东方的雄狮会再次醒来,他们害怕我们这条古老的巨龙会再次腾飞,将它们碾作齑粉;于是,他们便想趁我们虚弱之时,将我们扼杀!” 张柏春校长讲完后,台下纷纷议论起来。虽然张校长的观点颇为新颖,但对于这些年轻气盛的学子和教授们,不乏有很强的吸引力。 “张校长说得有理。”“确实啊……” “敌人可以毁灭我们的物质,可以毁灭我们的校舍,但是,他们永远无法毁灭我们民族的气节和精神!同学们,教授们,请相信,我们必将取得最终的胜利!我们民族的精神,经此一役后,也会愈加奋励!” 台下顿时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不管大家对于张校长的观点相信几何,但至少,大家的态度更加积极和乐观了一些。 “张校长,梅校长找您。” 然而,似乎是天意如此,临时大学刚刚建成,办学不久,国都江宁就丧与敌手,惨遭屠戮,潭州失去了东面门户,且北面敌寇日益逼近,形势岌岌可危。又苦苦支撑百余日后,迫于无奈,教育部电令,要求临时大学再一次搬迁至滇地昆城,改组为西南临时大学。 时乖命蹇,世事无常。 “你说,我们有生之年,还有机会重新回到故校吗?” 站在一处凸起的土台上,梅奕涵背着自己的行囊,面朝着东北方初露头角的一轮朝阳,问道。 “谁知道呢,可能,也不可能,但我相信是可能的。”姜兆贤耸耸肩,苦笑道。昨天,他听闻自己七十多岁的父亲,因不愿为伪大学教书任职,在自家老宅中绝食身亡。 “或许,我们这一代人不经历这些苦难,我们的后代就无法生长在一个和平安定的环境里。”张柏春拍拍二人的肩膀,补充道。 “你准备走哪条路?海路?铁路?还是……” “嗯,你想的没错。” 一切尽在不言中。 土台下,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师生队列。 这些人,是希望,是未来。 “同学们!我们的校歌,会唱了么?”队列中突然有人喊道。 “会了!”“会!”…… “好!大家注意!一、二、三,唱!” “万里长征, 辞却了五朝宫阙, 暂驻足衡山湘水, 又成离别 绝徼移栽桢干质, 九州遍洒黎元血。 尽笳吹弦诵在山城, 情弥切。 千秋耻, 终当雪。 中兴业, 须人杰。 便‘一成三户’, 壮怀难折。 多难殷忧新国运, 动心忍性希前哲。 待驱除仇寇复神京, 还燕碣——” 台上的三人相视而笑。 尽管前途未卜,但是,希望的火种永不会熄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