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洞中札记

teddybearguy · 发表于 2023-1-25 14:33:27

（本文作于2020年12月）

来得太快了。我时不时就产生一种身体往下坠落的幻觉，然后压在我脚上的裂石很快把我拉回现实。亚当被石块砸中以后没有发出一丝丝声音，我肯定他正在慢慢地腐烂。

  我们计划探索这个岩洞很久了，在我们迈入其中几小时以后它终于给了我们一个巨大的回报：一阵轻微的地震。岩窟塌陷了，洗衣机大的石头像雨点一样落下来，砸断了我的一只脚，洞口是否被封住无关紧要，我的下半身被压得纹丝不动，就像亚当一样我会死在这漆黑的山洞里面，毫无疑问。

  又是一阵坠落的眩晕。我回想地震发生时的事情。我们借助着安全帽上微弱的灯光，企图躲开石头和土块的砸击。那个场景在我的眼中变得十分缓慢，尖锐的石头像鸽子的羽绒般缓缓下落，仿佛时间的沙漏被其中一块石头堵住了沙子下落的通道。我躲开了所有的石块，除了砸碎我腿的那一块。我现在还能听到它的咆哮：“坤德！坤德！就是你，别想躲开！坤德！”在我们踏上旅途之前，一位上过战场被步枪打碎了一颗肾的朋友在闲谈时提起过他听到了那颗击中了他的子弹凄凉尖锐的歌声，现在我相信了。我不知道亚当是否听到了类似的声响，如果他活下来，也许现在的时间会更容易消磨一些。亚当三十岁了，还是个大男孩，洗澡时把漱口水从门牙间的缝隙嗞到卫生间的镜子上，然后宣布他刚刚完成了本世纪伟大画作之一。他现在静静地躺在离我三十英尺远的泥滩里，一动不动。

  我们不可能获救的，即使在山洞入口处也没有信号。我们这么依赖手机，手机就是世界。手机是钱包，相机，镜子，车票，邮箱，厕所读物。手机是我与世界交流的桥梁，也帮我阻碍它无孔不入的侵袭。当手机没有信号的时候，我终于成了孤身一人。但我不感到绝望，而是一种轻松：真正的无人之境，绝对的形单影只。人类已经牢牢握住了他们的每一个成员，不论他在南极洲的中心还是火星上。但是此刻我从粘稠的社会之中松动，像一粒果仁从蛋糕上掉落，滚到黑暗的角落去。所以我安慰自己的处境还不太糟糕。祖父死于癌症，他富有孝心的儿子们绝不可能让他孤零零死在医院浸过刺鼻消毒水的白床单上，所以他被接回了自己的卧室。儿子们深爱父亲，不肯聘用护工浪费与他相处的时间。他们轮流给他替换药剂，给他讲笑话，清洁他没有力气翻动的身体。每天晚上放学之后我去看望他，给他读《通往蜘蛛巢的小径》。有一天，我看到他表情很痛苦，问他想不想稍微加大吗啡滴量。他的眼睛睁不太开，想要轻微摇头，也做不到。我跪在床沿轻抚他的脑袋，他很费力的想要说什么，我尽力辨认，他说他想要死。那天，我整晚对着打开的冰箱里寒蓝的光线发呆，里面有一整排吗啡安瓿。1，2，3，12。12张车票，足够让祖父在甜美的梦乡离开。但是我没有做到，祖父的生命不属于他，也不属于我。他的生命属于悲痛的儿子们。命运还是展示了她的仁慈，《通往蜘蛛巢的小径》只读了不到一半。听到噩耗的瞬间我如释重负。祖父的一生是个传奇，始终被爱戴他的人们簇拥着，一直延续到葬礼。但是如果他躺在被大丛的玫瑰围绕的棺材里还能说话，一定会让他们带着眼泪滚得远远的，好让他享受这来之不易的片刻安宁。祖父病倒之前壮的像头公牛，癌细胞实实在在的把他吃得干干净净，遗体像一片羽毛一样轻。从那时候起，一个想法就不时在我的脑海复现：我想要孤独地死。后来亚当使我改变了想法，我愿意只在他的陪伴下死去，我的愿望实现了。

  疼痛袭来。我本希望我的脚可以麻木更长的时间，至少等我不能感觉到它再说。腿脚一跳一跳地疼痛时，集中精力是很难的。我尝试去回想一些美好的事情，度过这阵子，结果发现大部分快乐的回忆都和亚当有关。毕业之后我去上班，住在一个宽敞洁净的房子里，我们还有一只小狗，但是我很不快乐。我也遇到很多人，他们看起来很自信，对他们成功的生活也感到满意，我可以发现他们尝试隐藏的一面。人们受到无形的压力，越想展现自然就越显得变形。心怀痛苦被闹钟叫醒，穿戴整齐去上班，处理棘手的事情，与他人小心翼翼打交道，回到家中连衣服都懒得脱。他们在寂静的长夜辗转难眠的时候，拿什么弥合心中破碎的空洞？人们学习工作技能，但谁能教授如何抚慰自己的心？亚当一生从未工作，所以邻居们无法理解他每天清晨拖着软管浇花时脸上幸福的笑容。当我最后一次向他抱怨烦恼时，他严肃地斟酌了许久，然后提出了改变我们一生的建议。他说自己喜欢旅行，我们应该离开一段时间，想想如何生活。那一夜我轻盈地要飞起来，想到熟识的一切都会被我丢到身后，觉得空气都变清新了。我想，如果祖父知道了我们的计划，一定会扔下雪茄举起双手致意，大喊一声“Bravo!”我们把小狗送给了朋友，递交辞呈，卖掉房子和小汽车，收拾行李，带着一大笔钱离开了，绝大部分熟人对我们的消失摸不着头脑。事实上旅行的大部分花费都在旅途的头一年，我们渐渐掌握了自食其力走到远方的窍门。真是梦一样——搭便车、在陌生的小镇餐馆打工换取食物、必要的时候也得翻翻垃圾桶，躺在星光下的双人睡袋里。亚当和我不约而同尽量少动我们的储蓄，并非迫不得已，而是选择。亚当常常开一个玩笑，我们的旅途筚路蓝缕，但是，是“策马轻尘”的筚路蓝缕，不是“穷途末路”的那一种。他不知道和他一起离开，才让我觉得种种困难和阻碍都不是问题。路上的生活是朴素的，并非是庸常生活所需的精打细算，而是只考虑今天可以找到什么吃的，哪里可以让我们安全温暖地过一夜。我们彻底从永无止境的计划和安排里抽出来了。我还记得一位大学教授，一个精明强干的优雅的女人。她取得的成就显然离不开对自己严酷要求。一次普通的师生聚餐，她滔滔不绝讲述为女儿制定的人生计划：几岁出国留学啦，几岁考上公务员啦，几岁谈恋爱啦，几岁生孩子啦等等，多可怕呀。我见过她女儿一面，一个快三十岁的沮丧的女人。人害怕风波和变动，所以需要其他的事情来担忧，也许对计划的焦虑还容易承受一些。然而我们找到了其他的方法：离开正轨，不考虑明天可能的麻烦，也不做未来的计划，被来来回回的思虑耗尽的激情之火因此重燃。我们不能每天洗热水澡，可是能看到薄暮时残阳下的群山，嗅到雨后草地的气息。生命的华丽和质朴实在是同一种东西；爬上树去摘一只野桃，就能明白超市冷光灯下面琳琅满目的水果也没什么，但是人们做不到。

  是雨吗？岩洞里也会下雨吗？我听到雨水滴落在湖面上的叮咚作响。我还有一些水，暂时不想喝。我试图辨别雨声传来的方位，切切想望。如果能站在雨中淋湿多好哇！雨。我浑身热得像火烤，受伤的腿好像一窝蚂蚁在上面爬，哪怕我能稍微动一动也好！人们歌颂坚强的人性，相信意志可以征服困难，而我陷入了动弹不得的境地，很清楚任何想法都无法减轻一丝丝的痛苦。石头压在我脚上，没法安慰自己事情会好起来。当我感到痛苦的时候，我会寻找陪伴，我会渴求帮助，我会迁怒他人，做一切可以挡在我和痛苦之间的事情。现在又怎么办呢，我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山洞里和痛苦面对面，它那火焰一般的手就放在我的脸颊上！我感到了巨大的孤独像幕布一样将我和痛苦包得密不透风，观众席空无一人。面对没有任何解法的痛苦，人所做的也只有忍耐，当在忍无可忍之时，我宁愿事情更坏一点，只要情况有所改变。但是如今的情况显然会持续下去。

  一个错误。我们不应该进入山洞的。我们离开了温暖的小窝，和朋友们不辞而别，送走了我们的小狗，这一切都是个错误。我不禁去想我们的小狗，总是在泥泞的草丛里面打滚，亚当则会把它身上的污渍冲洗干净，然后他们父子般面对面席地而坐，亚当会认认真真给它上一堂行为规范课程，就好像它会懂一样。我对那时的自己感到陌生，他本来生活于幸福之中。但他认为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是个错误。然而我明白这错误不可避免，如果一直待在家里，直到老死，我一定会悔恨这一生虚度光阴。我从一个错误之中挣脱，跳入另一个错误的怀抱，纠正了前一个。我只是对亚当的死感到悲伤，他本可以傻乎乎度过美好的一生。他那海洋一样的眼睛应该看到更多，而不是消失在一个漆黑的山洞里。我一直都认为此世是远远不够的，想要那么多，而短暂的此世就像用一只贝壳从海岸边舀水一样徒劳无功。如果我是一棵树，生活在无边的浓阴，也许我可以尽情注视每一个日出，无需担忧老之将至。生命如此短暂，以至于做什么都是一种挥霍。我只有此生，而我身在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