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车停在路边。安妮在马路对面的学校里,那所学校招收的孩子都听不到,也没有几个会说话——安妮每周来这里一次,教那些孩子们做一些简单的小手工。我曾经跟着她上过一次楼,站在门口看。那些孩子见到她,兴奋的像通了电,嗷嗷呜呜地往她身上爬。我等安妮下来,带她去兜兜风然后吃晚餐。
来这座城市已经有十六年,快十七年了。阿道忒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加潮湿。每到夏末秋初,阿道忒的人们就不可能见到太阳。天空总是压着云,灰白灰白的,像婴儿好久没有洗过的尿布。我和朱莉(一个情人)某次做爱之后聊天抱怨过阿道忒的天气。她提议我们可以一起离开阿道忒,去别的什么地方。我当她开玩笑。我已经老了,至少是我的一部分已经老去(我的身体强健如旧,老去的那一部分暂且归到人们常说的“心”那个器官),那么迅速而无可挽回。当一个男人老了,随便住在什么地方都无所谓,不管是阿道忒,还是我幼时的故乡桑若镇抑或其他什么地方,都没有什么区别。我对任何事情都不再过分执着。很佩服女人们这点比男人强,她们的生命力好像源源不断涌出来一样:安娜在操持了邮局的繁重工作和永无休止的家务之后还想要在聋哑学校帮忙;而朱莉在那次谈话之后就萌生了一去不返的想法,不过她没打算告诉我。有次我敲她的门(我们从来不打电话约定时间。我去敲门,如果她一个人在家,我就进去。我们对坐在刻着玫瑰花的木桌两侧,慢慢地喝茶聊天,有时候也喝热可可或者酒,从来没有咖啡。喝完了茶,我们就在客厅的波斯地毯上和卧室里的小床上久久地做爱,或者我从衣帽架上拿起大衣离开),开门的是搬家公司的小伙子,他们正把朱莉的大钢琴往外推。忽然离去完全符合朱莉的作风。我不知道如何应该以哪种态度来面对这件事情,就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又过了一段时间,我收到朱莉从夏威夷寄来的明信片和照片,她看起来很开心。
我打开收音机,信号不稳定,喀啦喀啦地播送着Zbigniew Preisner.空调的冷风让我不太舒服,把它关掉,打开车前门,让潮湿温暖的空气涌进来,从烟盒里取出一支烟,懒得点燃,含在嘴里,闭上眼睛,等待。
有人打开左后门钻进来,不是安娜(她只会坐在我旁边)。也许是某个路过的老朋友想搞搞从后面捂住我的眼睛玩猜猜我是谁这样的顽劣把戏。有没有这样的朋友呢,我想。我没有睁开眼睛看,就静静地听着来者要做什么。除了沉重的呼吸声,什么都没有。
我继续等待几分钟之后,睁眼看后视镜。一个女孩蜷缩在后座上。她的衣服不干燥,也许很久没有换过了。我回头看她,她两手合握垫在脑袋下面,金色的长发湿漉漉披散在脸上,丝袜刮了很多破洞,脚上穿着一双沾泥的帆布鞋。她的身体随着呼吸声起起伏伏。一个女孩躺在后座上。安妮随时可能过来。
我决定叫醒她。
“嘿,嘿,孩子。醒醒好吗。”
她把头扭向靠背,背部起起伏伏。
“我应该不认识你,也许你是我以前的某个病人......或者你认识安娜?也许......”
女孩猛地用手把自己支着坐起来。我微笑着看她拨弄头发,观察着她的脸。她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一双淡绿色的很大的眼睛漫不经心地看着我的脸;鼻梁两侧分布着一些细碎的雀斑,嘴唇没什么血色。我不笑了。
“能不能开车?离开这里。”(声音出乎意料的成熟)
“我在等人,你想去......”
“我想要一根烟。”
我回身找烟盒(那是一个镀金银烟盒,某年我过生日的时候来自安娜的礼物,象征着夫妻的感情。)摇一摇,空了。我嘴里的是最后一支。我再次回头看她,她还在等待着。我把嘴里的烟用右手食指和拇指立着捏住,递到她面前。她怔怔望着它,迟迟没有接。突然,她一挺身,打开了右后门一头钻出去。很快的,她又从前右门进来,坐在我旁边,用力把门拉上。她把烟从我手里抽走,塞到嘴角咬住。我把火机递给她。她擦了很多次才把烟点着,立刻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我耐心等她。她又吸了几口,把烟头扔出窗外。呼吸声渐渐平稳下来。
“好了吗?”
“好极了。从没有这么好过。”
“你想要搭便车吗?顺着我指的方向看,我妻子在那个学校里,我要等她......”
“我想要离开。”她闭上眼睛,把头靠在椅背,脸朝着我。
“你想要去哪里。”
“随便哪里都无所谓,只要现在离开这里。”
我沉默地想着,好像睡着了一样;一种奇异的困倦向我袭来,几乎让我动弹不得。我几乎是迷醉在这种舒适的疲倦里了,即使看着她,我也什么都看不到。她朝我笑了笑,嘴角带着些讥诮。“没关系,我现在就走开。”
我好像从梦里惊醒。“不 ,不用。你还是告诉我你想要去哪里,你希望搭便车应该不是为了让我带你兜风吧。”
“我也不知道我想去哪儿,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离开这里。走吧,走吧!”
拧钥匙放下手刹踩油门踏板,流利极了。让人感到仿佛在曲线上滑行一样舒畅;车子呜地响了一声弹出去。我望着前方的路面,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激情;慢慢地把油门加上去,好像世界是个什么东西,无可奈何地看着我绝尘而去;专心地驾驶,屏住呼吸,然后大口呼吸。暴雨降临,大片的乌云被撑破,雨水打击车顶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那股无名的激动驾驭着我狂奔在车道上。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激动,只是感受着那股电流在体内横冲直撞胡乱蹿动,我不断地深呼吸,但不是为了平息它,而是让它尽可能缓慢地消逝。女孩扭头托腮看着窗外的景色,它们隔着玻璃上蓝蓝的雨水,像水彩一样朦胧了。我享受着短暂的寂静时间。
太少了。不管周围是谁,总是在没完没了的找话说,就算是谈的口干舌燥也不愿意停下来,想要得到一小会安宁是多么困难!无止境的庸琐话题恨不得用力地塞满人和人之间的每个缝隙,交流的热切,各自都厌倦透顶几乎窒息了。在害怕什么呢?无言的寂静。虚空。害怕面面相觑四目相对时,发现你我之间的联系是多么可悲的浅薄。所以每个人都大声叫嚷着,即使对方充耳不闻也无所谓。太少了。旁边坐着陌生人也不需要全身的肌肉紧绷如石雕,相互忽视却时时刻刻感觉着彼此的存在的时间。我对她毫无了解,她也一样,可是我们默契地沉默着,哪怕最简单的一句客套话也会把它击打破碎,然后,就会掉进一个灰洞永远不能返回了。
在夜雨中穿行。感到速度带来的专注。其他事情都不想。停下来。在一个汽车餐厅边。雨势一点都没有小。
“吃点东西?”
她没有说话。我打开手刹后面的小箱子,没有雨具。我放松身体靠在椅背上,偏着头看汽车餐厅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招牌。过了一会儿,我推开车门,下车,走进汽车餐厅。坐到角落的卡座里,这个卡座只有一个长椅,我坐在墙的对面。服务员过来,我们随意地聊着。豪雨,闷热的天气,生意不景气。门上的小铃铛摇动着,她进来了。
女孩走到桌边,手指断断续续敲打桌面,两只绿水晶一样的眼缓缓地流转着,似乎很惘然。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女孩闭上眼睛,深深地吁一口气,晃到卡座里面。坐定,头靠在墙上。她一副不愿意被打扰的样子,背随着呼吸起伏不止。
我坐的端端正正,也不看她。掏出手机,no power.“安娜也许在没完没了的打电话找我。她一定会担心我的行踪。”我又陷入了舒适的疲倦之中。“我根本不在乎,就算她给阿道忒的人挨个打电话找我,我也不在乎。我们没完没了的想着对方,把对方握在手里一刻都不敢放开,没完没了追问你爱不爱我,夜夜躺在一张床上因此失去了拥抱的力气。是的,爱在浓浓的交融中褪色。”
服务生上了两个大盘子,牛排薯条和波兰饺子。
“你想要哪一个?”
女孩咬着指甲偏头看了片刻。她选择牛排。我微笑着站起来,走到柜台边上买一包烟。没有急着回到卡座区,我倚在吧台边吸烟,眯着眼睛看餐厅窗口对面的棕榈。“应该快停啦。”
把剩下的半支拧熄塞到衬衫口袋里,大步回到卡座。她吃得很急,肉块切得乱糟糟。我坐回去。
“你为什么不吃?”她一边咀嚼一边嘟囔。
“我不饿。”
“好吧,好吧。”
我双手交叉在胸前,左腿伸直,右脚搭在左脚上。
“也许你......愿意和我聊聊吗,孩子?”
“你想知道什么。”
“你愿意告诉我什么。”
“我没什么想说的。”
“It’s gonna be okay.”
她停止了一切动作,好像时间在她那里不再流动。她定定注视着对面画着涂鸦的墙(在闪亮亮的像迪斯科球一样的月亮上一对情侣穿着沙滩服行走,男人左手搂住女人,右手食指指前面的什么东西。),我能听到她有规律的呼吸声。就这样过了一分钟,她转头看我:“我的名字是卡帕夏。”
“孩子,你的名字很美。”
“也许吧。”
卡帕夏解决了那盘牛排。
“如果你还饿的话,随意。”
卡帕夏扫了我一眼,把盘子拉走。我眯着眼笑从口袋里掏出那半支烟,点燃,吐出灰白的烟雾来。
“你多少岁。”
“我?我四十多岁,如果没记错。”
“你喷烟的声音,很有感觉。”
“嗯哼?”
“就是,你吸烟的时候,抿住嘴唇,让烟从嘴里喷出来,发出‘Fu’的一声,听起来很舒服。”
“喔......”
卡帕夏吃了几个饺子,向后一仰。“妈的,我饱了,不能更饱了。”
“你要离开吗?”我问她
“不,不。我想再坐一下。”
“我可以离开。餐厅24小时营业,你可以躺一会儿。”
“不,你不用走开,”她凝视着我的眼睛。“等我一会儿,我还要搭你的车。”
“都可以。”
我大步走出餐厅,站在屋檐下,雨水在我面前缀成一道帷幕——好像世界与我之间的一层薄膜。我隔着雨水向外面看,天空诡谲紫红,黄色的路灯光照着一把黑色的长椅。我闭上眼睛,嗅着雨天空气里极幽微的甘甜。回到车上,我眯着眼睛,怀着极为留恋的心情。留恋什么?不知道。
卡帕夏出来了,她跑过还在淅淅沥沥落雨的街道,寻找着我的车。她迷惑了,放慢了脚步,慌乱了。“如果我一开始就把卡帕夏赶下车,她现在就不会这样迷惑,而是另一种。是我让卡帕夏在湿漉漉的街道上踽踽独行,她本应该蹲在公园的垃圾箱旁边避雨。”她在十字路口附近绕圈子,绝望地环顾四周,不知道在她身后的某辆车里,一双冷冷的蓝眼睛在看着她。她朝反方向移动了。我打开闪光灯,她和她时断时续的影子跑过来。
卡帕夏打开车门,再次坐到我旁边。我没有说话。
“你想知道什么事情,我都可以告诉你。”
我咧开嘴笑了。“我不想知道任何事。”我取出一支烟递给她,她摇摇头。
“我想到我想知道什么了。卡帕夏,你想去哪里。”
她沉默了,两只手顺头发却没有橡皮圈,就把它们重新披在肩膀上。我想起来安娜曾在副驾驶座前的小箱子里找一个橡皮圈(奇怪的记忆之链,我常常连自己的随身物品也找不到。)我伸手打开箱子,取出那个小小的黑色圆环。
卡帕夏摆摆手。我把胶圈丢回去,扣好箱子。我盯着挡风玻璃,她不能忍受,转头看窗外。我们心照不宣保持寂静,好像眼睁睁看着自己溺水,什么也不做。
“好啦,好啦!”她大叫起来,我们瞬间就浮起至表面上了。“我根本没有地方去!我只想离那个破公园远一点,就只有今天!我不想去翻那个恶心的垃圾桶!为什么!”
我立刻启动车子。她越说声音越大,气喘吁吁,对着车窗大叫着不堪耳闻的脏话和十分恶毒的诅咒。我用力踩下油门连着闯了几个红灯,即使现在车子撞个稀巴烂也没什么大不了。她咒骂生活,好像快要窒息的人大口呼吸新鲜空气。我一边驾车,一边微笑倾听她说的每个字,如同绝妙的乐曲一样震撼。终于,她说完了,瘫倒在椅子上,胸脯随着粗重的呼吸起起伏伏。
很快我们就停在一栋白色的小房子的后面。在黑夜里,小白房还是很明显。我从遮阳板后面取出一张钥匙卡。卡帕夏随我一起下车,我们从小房子后面的草坪上跑到前面。我刷开小门,卡帕夏像幽灵一样钻进去了。我抖抖大衣上的雨水,闪身进去关上门。
小房子里漆黑一片。我摸索开关,打开过道的壁灯(挂在墙边的小天使,手里举着小蜡烛,烛火是一个拉丝法造的小白炽灯泡,我很喜欢白炽灯的橘光,看起来暖暖的,可是它们不够环保,以后应该会越来越少。)
卡帕夏脱下湿透的鞋子丢到一旁,慢慢踱进客厅,观察着室内的陈设。“这地方不错,你一个人住吗 ?”“不......呃,这是我一位朋友的房子,半个月前他猝死在值班室。在他母亲来之前,我替她保管钥匙卡。”“我为你的朋友感到遗憾。”“浴室在右手边。浴巾在洗手台下面的柜子里面,洗衣机和干衣机在阳台上。”我把大衣挂好,坐在沙发上。
卡帕夏走进浴室的时候,我发现她有一点驼背。浴室门“咔哒”锁上。我从沙发上跳起来,进厨房里找出两只马克杯,煮了一壶咖啡,兑上威士忌。我端着两杯咖啡酒回到客厅里,放在方形的小茶几上。我感到疲惫至极,扑倒在地毯上,用拇指和食指揉搓绒毛。过了一会儿,浴室的水声停下来。“咔哒”,卡帕夏从浴室出来了。我挣扎着爬起来坐到沙发上。“你感觉不好吗?”她裹着浴巾,手里捧着原来身上穿的那些垃圾,金发披散着,眼睛在黯淡的光线里,看起来也是金绿色的,就像一些猫科动物的眼睛那样。我气喘吁吁, “好极了,从没有这样好过”,递给她一杯咖啡酒。她抱着咖啡杯坐在地上小口小口地喝着。我看着她赤裸的肩膀上晶莹的小水珠,情不自禁笑了起来。
“笑什么。”
“你一头扎进我的车里就要呼呼大睡。”
“我烦透了,只想走开。可是我又饿又累,必须寻求帮助。”
“那你应该去找你爸爸呀。”我凝视着墙上的小天使。
“爸爸不听我说话。”卡帕夏说得很轻松自然。
“所以要一直流浪下去?”
“不知道。如果我知道应该怎么办就好啦。”
我望着卡帕夏,很想说一些什么话安慰她,但是一个字都讲不出来。她笑盈盈地看着我。哪怕一点点的外壳都无法留存。我沉默着,卡帕夏很开心,在地板上唱起歌来。一首很欢快的歌儿,我的心流出磅礴的悲哀。
“我累了。”卡帕夏笑着说。“有没有房间让我好好睡一觉?我已经在桥洞睡了一个月了。”
我把卧室的门打开,一股安眠的气息。“我明天中午会再来。”
“你希望我在中午前离开吗?”
“我不知道我是否希望看到你。”
“那就打个赌,我赌不管你明天打开门看到我在不在,你都会失望。”
我拿起大衣穿好,离开了。
雨停了,空气中悬浮着青草的香味。开车回家。
我轻轻掏出钥匙,克制地转动它。门开了,安娜开着一盏小夜灯坐着。她没有做什么消闲的事情。
我朝她笑笑。不知道应该说实话还是撒谎,等安娜问我,我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安娜也笑了。“杜克,”她在幽暗的灯光里美得难以置信。
“你爱我吗?”
我感到对她无限的爱。我走过去拉灭台灯,把安娜紧紧拥在怀里,恨不得让她和我融为一体。“当然,当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