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我这一行的人通常都是孑然一身。没有牵挂的家人朋友,没有爱情,不会担忧自己突遭不测之后儿子明天的早餐吃什么之类的问题。这是个真正的高危职业——一点不比杀手或者雇佣兵干的活好一些,甚至要更加危险。所以你不能在干活的时候想前天那老婊子覆盖着盘根错节青筋的奶子,那会要了你的命。世界上绝大部分人对我的工种闻所未闻,他不需要我的服务也绝无可能付得起;他只需要一个(不超过两个)蜗牛壳,一小粒奶酪,一瓶净水,一撮棉花就够了。这里的“够了”具有两个相对的含义:一方面他就算穷极一生也享受不够奶酪的味道(谁能想到现在我们还有电流口味);另一方面他得赔上一辈子的时间担惊受怕,对奶酪不充足的恐惧(可恶,他可能肥的像一头猪但还是会害怕下一顿挨饿)推动他从事各种各样的活动把时间塞得满满当当,连做梦也不能随心所欲。我的目标客户不是这群人,真正的成功者才是我的服务对象。我是一名潜水员,但是我的工作场所不在大西洋底部的沉船残骸底部。我在客户的大脑里工作,打捞他们遗失的记忆珍宝。”
“我们行业的基础理论是鱼迦勒博士在公元8620年4月提出的记忆沉降理论,他第一个证明了活着的人类其记忆从来不会消失一星半点儿,只是它们渐渐下沉到脑的深处,回忆的触角再也无法将它们打捞上来。鱼博士的理论不止于此——他不仅证明了记忆不会消失,还构建了人脑海洋的物理模型。他设想也许可以将人工智能与人脑连接利用程序将遗失的记忆打捞出来,这一想法在当时受到了来自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两方面同僚们的强烈质疑:自然科学家们认为人脑的黑箱度太高,设计和人脑互通的人工智能理论上行不通;社会科学家则一如既往提出了道德怀疑,“维护遗忘的自由!”“忘却是自然!”是当时比较流行的口号。在一百年后的今天,自然科学家们的理论已经被证实——人工智能面向人脑的接口无法实现;而人文科学家们的关注点早已更新换代无数次了,现在没有人在乎记忆能否完整复现,他们目前的焦点是男人为了维护电子女权佩戴的数码义乳如果展示在有未成年人的公众场合是否需要佩戴光学乳罩。但是人脑海洋的模型没有被浪费,我们已经实现了人脑——人脑接口。也就是说,让一个人的意识进入另一个人的大脑深渊里寻找后者自己想不起来的记忆。前者的职业,就是‘潜水员’。”
“做这一行可不是有个脑袋就行,由于人脑——人脑接口两端都是黑箱,一个潜水员的意识进入顾客的海洋里面时会具象化成他在现实中的形象;而客户的海洋里有什么样的魑魅魍魉深渊巨口没法事先知道,所以一个潜水员要避开的不仅仅是顾客想要驱逐他的潜意识(即使是委托人本身也会排斥他人进入自己的精神领域),还要躲开那些危险的具有攻击性的记忆。如果潜水员在客户的海洋里受伤、失联甚至死亡的话,他自己就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而客户的海洋可能会被潜水员释放的记忆污染变成疯子或者痴呆。没有纯熟的战斗技巧和隐匿技能潜水员探险生还的几率非常低。总之,想要活着从一个人的脑子回来,你得在现实中也是个忍者。”
“你可能会想什么人需要这样的服务,我只能说这是一个卖方市场。每个人都会有想要挽回的记忆:母亲年轻时的面容、初次品尝爱情的那夜、重病卧床之前度假去的小岛上的野棕榈。每个人都有已经消逝的珍爱之物不是吗?我的工作就是让你重新拥有这一切——不是由于遗忘和过度回忆(没错,记忆就是这样,不管你是否尽力回想,它都会慢慢失真)模糊变形的幻梦,而是似水年华完整倒流,每一丝细节都历历在目。值得信赖的潜水员可遇不可求,比如我。价格按捞取的难度来定,相信我你得到的服务绝对物超所值。”
“说了这么多,你最关心的一定是我曾经在海洋里见过什么。应该这样说,每个客户的海洋都看起来不同,通常是使他们感到安全的场景。有的海洋是一片雨林,她的记忆是一群长着透明翅膀的巨大蝴蝶,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一片移动的虹;有的海洋是真的海洋一样,幽暗而深不见底,我当时必须抓住一头巨大的荧光乌贼,那家伙和客户一样长着狭长的蓝眼睛,往出散射着寒冷的晶光;也有一些比较普通的顾客的海洋就是她接见我所在的那个房间的复刻品(看来她对自己的居所很满意),我只要打开橱柜找一个盘子就完成了任务。”
“凡事都会有例外。大部分人想要回忆,有少部分客户却想要遗忘。曾经有个和气的珠宝商想要忘掉自己幼年时的某个情景。同行都不愿意接的一单——一方面他有点神志不清,海洋环境可能十分混乱;另一方面他要杀死的回忆过于久远,来回可能要一个星期时间。但是这人提的条件实在是太高了,我决定铤而走险一次。 我到达他的海洋的边缘时看到一整块白云母平原向无尽的远方延伸,倒映着头顶上诡谲的紫红色天空,干燥的热风裹挟着玻璃粉尘。虽然这地方似乎没有一丝丝的生机可言,但是一丛丛橘绿的水晶灌木还是提醒我显然不能掉以轻心。只踏上这片硅基生命的荒原一步,脚下就传来矿物碎裂的声音——你在这时候如果轻举妄动就完了。于是你慢慢的俯身下去看着自己的倒影,一点一点舒展四肢,然后你就趴在这薄如蝉翼的地面上了,和旁边窸窸窣窣爬过的红蓝各异的宝石蝎子处于同一高度。你四肢着地向前爬行起来,直到脑袋顶住了镜面墙壁。这时候你就明白了,原来这地方就是个大云母盒子,用来饲养一大堆的无机生命。 然后你就会觉得自己花了长时间在这地方兜圈子实在可笑——但是是值得的,许多经验老到的潜水员就是会仗着自己进入过不少海洋,对看似简单的场景不够重视,结果他们在遇难之前还把客户的神经中枢当做一朵难看的花撕扯下来。“小心潜得万年水”,你一直记得这一点。然后你站起来沿着盒子边移动寻找盒子的出口。你试探地用指尖推着薄薄的墙壁,找到了一个接缝。你从接缝挤过去,就绕过了客户意识的监控。你将要潜入更深的领域,他要解决的问题就在下面。 接着你看到的是一幅彼世的悲惨景象。这地方看上去应该是个被战争铁蹄踏扁的人造度假星球,不远处有个被铁刺网围起来的度假别墅(也可以说是个集中营),里面隔几分钟就传来一声哀嚎。你和别墅之间隔着一片稀稀拉拉的人造树林,每棵树都被烧得焦黑,扭曲的金属树干好像在无声的呐喊控诉着什么;满地的荆棘显然是一个意思:外人勿入。这类海洋是很有欺骗性的——你必须得记得人类实际的生活比这美好的多(再次想想我们有无数奶酪口味)。等你平息了自己的情绪,提防着钢铁枯枝和地刺穿过树林,到达铁网边上的时候,还是被震惊得瞠目结舌,万能的F word都失去了作用:度假别墅被改造成行刑场,一列赤裸的囚徒被力场镣铐栓在一起朝行刑者移动。队列周围是一队穿黑色制服的警察,拿着很原始的警棍和皮鞭,如果哪个囚徒不安分就会挨上一下(事实上没有一个囚徒东张西望,他们全都低着头慢慢挪动着)。行刑者手里拿着一把裁缝用的锈迹斑斑的小刀,每当一个囚徒走到他的面前(囚徒一声不吭),他就给他一刀(还是一声不吭),接着站在旁边一个警察把他一脚踢到挖好的深沟里面(这一脚应该很痛),囚徒哀嚎一声就滚下去。你无法把视线移开,被巨大的恐惧摄住——别墅里的每一个人,囚徒,警察,用小刀杀人的行刑者都是那个珠宝商。 但是即使是这样的场景没什么——你不能因为客户脑子里的场景和他本人给你留下的印象不一致就觉得他是个表里不一的人,因为事实上每个人都表里不一。一个儿女的好父亲,妻子的好丈夫,这回的好公民,他的海洋里有个堆满一丝不挂女仿生人尸体的房间实在是很正常的事情;人类虽然已经征服太空不少年,可是人和人越来越拥挤在一起了,不是空间不够广阔,而是保持隐私变成了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就算去公园旁边机器狗经营的小摊买杯夜光蓝莓吃吃,你也躲不开要贡献一个指纹,或者来一次虹膜扫描。人类的一切行为都被采集记录了下来了,所谓的隐私只在一个地方存在——你的海洋。所以每个客户都是真正勇敢的人——将真实的自我袒露于另一个人的视线之中,毫无遮拦,绝不隐瞒,这可不是伪君子们能随便说说的事情。于是你离开了别墅区,断断续续的嚎叫声再也不会让你回头。 就是这地方了。一个牧歌式的海洋,灵魂栖息的地方。这场景实在是平凡至极,就是古代的那些绘画里展现的风景,在地球尚未由于污染变得不宜人类居住之前的光影:一个小小的农庄,下午的阳光像橙汁果冻一样通透,湿湿润润的空气弥散着割过的牧草的苦味(所有种类的牧草在地球毁灭的时候都一同殉葬了,事实上组培蛋白肉类生产技术成熟的那一天之后除了奇形怪状的宠物狗和肥胖的猫以外所有的动物都渐渐灭绝了,包括肉牛。既然肉牛的存在失去了意义,牧草当然在劫难逃。)一家人围坐在草场上的小木桌旁准备吃晚餐了。(古代冰冻复苏的现代人就是这样,总是抓住往昔的回忆不肯放,谁能想到他们的伊甸园现在远远看起来像个煤球,要登陆那里,还得穿厚厚的防辐射服。)那个天使一样的小男孩(噢天使,又一个怀旧的词语)一定就是珠宝商了。我松了口气,掏出手枪把爸爸妈妈姐姐弟弟依次射杀。然后我点燃他们的木屋,在确保它变成一抔灰烬之后我才离开,沿着来时的路回到自己的身体。我对这单感到很遗憾,可是我明白,过去的幸福记忆常常是今日不能忍受的重负。不管怎么说,遗忘是自由的一种方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