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3) “是的,今天实在不行。” “好,再见了。” 西蒙挂断了电话。他和上司请了假,但是理由并非他所说的母亲生病(他的母亲在他还不懂事的时候就离开了。在那之前,她和父亲天天吵架,可是每次出去他们夫妇都显得很甜蜜。一天,她像往常一样打扮得漂漂亮亮要去集市,可是再也没有回家。)而是因为西蒙决定自杀。他想去死。 他为什么想结束自己的生命的理由不明确——无聊繁复的工作?令人心碎的爱?或者每到半夜就从隔壁小公寓传来妻子痛骂正在捶门的醉酒丈夫的叫喊?应该是这一切。西蒙的生命力被日常微不足道的种种事情磨得消耗殆尽。他想远远地跑开去,可是去哪里呢?乡下吗?(西蒙曾经在乡下和奶奶生活过一段时间,他觉得那是他最幸福的时光,什么都不追求,整天想的就是变着法子玩儿。)不可能的。在我们年轻的时候,总会觉得自己有许多条道路可走,可是随着年岁渐长,那些设想渐渐渺远,几乎看不到了,我们才知道自己不是生活的舵手。乡下绿油油的生活只存在西蒙的记忆之中了。至于换个公寓?换个工作?何必呢!庸琐的生活让西蒙感到支离破碎,他觉得死会结束他的疲惫。想到死,就好像那是一个许久没见面的老朋友一样,他可以在老朋友面前开怀大笑,也可以什么都不说都很舒服。他要打扮得风风光光,去见老朋友。他打开CD机,换了几首曲子,可是没有一支合他的意。他慢慢踱进浴室里。拧开淋浴器,西蒙情不自禁地哼起一支曲子,他觉得有点好笑,又感到悲伤。 西蒙套上衬衫不久就有人敲公寓的门,死神降临。西蒙轻轻打开门,他面前站着的是一个干巴巴的老女人,头发鸟窝一样乱蓬蓬。 “蝴蝶。” “魔龙。”(西蒙想到这两个滑稽的暗号,几乎要哈哈大笑。) 还没等西蒙说请进,老女人就低着头自顾自钻进门里,她鬼鬼祟祟地打量破公寓的陈设。 西蒙刚要说些客套话,老女人打断了他。 “这是你要的东西,”老女人从她的包里掏出一个小铁盒子摇了摇。“只要一粒,上帝显灵也无济于事。可是一点点痛苦也不会有。”做这一行的也会相信上帝吗。西蒙想。回卧室找到钱夹,找了几张纸币给老女人。老女人拿着钱溜了。 西蒙拿起桌上的小铁盒子像老女人那样摇了摇。西蒙打开盒子倒出两颗淡蓝色的小药片。死神就在他的手心里沉睡着。他把一粒放回盒子里扔进垃圾桶,另一颗放在衬衫口袋里出门去了。他不想死在下水道常常冒出诡异气味的破公寓里,所以他提前在一家订了一个很漂亮的房间。把皮鞋擦得亮闪闪,西蒙提着公文包出门去。 天气很好。西蒙慢慢行走。他想象自己已经是一个幽灵,观察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们,这些人平常他根本不会哪怕瞥一眼。酒店很远(也许西蒙下意识地想要离公寓远一些吗?)但他不准备开车去,他要用自己的脚走到那里去。步行了一段时间,西蒙发觉今天的阳光未免太过灿烂了一点,他藏在西装里的衬衫的腋下一定湿了,西蒙感到小腿肚时不时发冷。他看看表已经到了正午,就进到一家餐厅里。门口的侍者用微笑迎接他,问他是否有预约。西蒙感到一丝局促,这种昂贵的餐厅他来的不多。他把外套和包递给随着侍者,进餐厅里面去。他对侍者安排的安静的角落里的餐桌感到满意。餐厅里人很多,小提琴演奏的欢乐乐曲在桌子的间隙蜿蜒穿行着。西蒙盯着桌子上一支细颈花瓶怔怔地看着。那花瓶又高又细,却插了一朵巨大的蓝绣球,蓝得几乎让西蒙感到迷幻了。女侍者站到他身边的时候西蒙还在呆呆地看着那花,她微笑着和西蒙打招呼,问他想不想试试今天的主打菜。西蒙在注意到女侍者的一瞬间,就意识到了自己刚刚盯着花瓶的专注神情,立刻感到不好意思,鼻尖刺痛。他请她推荐几道菜,女侍者吧啦吧啦说了一堆(她们似乎很以流畅地报菜名感到骄傲,仿佛那是个了不起的技能似的。)西蒙一句都没记住,就要了菜单点了自己喜欢的煮水果,一份牛排,几个蚝,俄式土豆泥沙拉,奶酪,还点了一瓶红葡萄酒。女侍者离开了,随即为他上了一杯开胃酒又离开了。西蒙慢慢嘬着酒,感到放松了许多。 丰盛的一餐后,西蒙还要了一杯白兰地咖啡慢慢喝,他不急于离开。餐厅里客人渐渐稀少了,西蒙请女侍者拿来账单,他没有注意账单上的金额,给了女侍者两张大钞。女侍者喜出望外,向西蒙道谢,她后悔没有提供更为周到的服务。如果是平常的西蒙,他会觉得女侍者见钱眼开,可现在他的心情欢快又轻松(这都是因为衬衫口袋里的那位老朋友的许诺)就哈哈大笑,离开了餐厅。西蒙感到有些醉意,又很快乐,他把公文包甩来甩去,一点都不像一个苦闷的上班族。 西蒙摇摇晃晃,没有注意到路边的流浪汉伸出的一条腿,他被拌得差点摔倒。流浪汉没有抬头,翻了翻眼睛,一条腿依然伸得很直。西蒙稳住重心,回头弯腰凑近流浪汉左看右看。“嘿,这位先生,你介意把你尊贵的左,右......左脚盘好吗?你差点绊倒我了。” 流浪汉又翻了翻眼睛,说:“你有一块钱吗?” “请你把你的脚缩回去。” “你有一块钱吗?” “我没有,你可以把脚缩回去吗?” “我要一块钱。” 西蒙想把流浪汉拖起来狠狠地锤一顿。他抬起头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太阳,拿出钱夹仔细寻找起来——他找到了一枚硬币。西蒙把闪闪发光的一块钱放在流浪汉的手心里走开了。他那份从餐厅带出来的好心情烟消云散,一辆计程车把他送到了酒店。 西蒙在酒店房间的大床上趴了很久。等他完完全全清醒过来,天已经黑了。西蒙准备给父亲打最后一个电话(他们很默契地几乎不联系)。他爱父亲吗?爱吧,应该爱。他拨通了。老头子听起来精神很好,没等西蒙开口开始絮絮叨叨他最近遇到的七七八八的零零碎碎。西蒙耐心地听着,直到老头子感到说得累了,西蒙才插话。“爸爸,我这边很好......”父亲又开始教起儿子为人处世的种种经验,西蒙继续耐着性子听着。父亲终于气喘吁吁,闭了嘴。 “再见,爸爸。”西蒙如释重负。他在床边坐了一会,看着窗外的灯光,感到有点想哭。他离开了房间,乘电梯到楼下,那里是旅馆的酒吧。 他从人群中挤过去来到吧台边,要了一杯酒。他本来希望酒吧的气氛会让他恢复好心情,却觉得更加孤单了。他闷倒头喝酒,感到与世界隔离。一个漂亮女孩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撩头发,但他不想理她。他慢慢喝酒,女孩离开了。“今天不行。”西蒙在心里和女孩告别。西蒙记不得自己喝了多少酒,他踉踉跄跄地回到房间里去。一进门他就趴在地毯上嚎啕大哭。 过了几分钟,西蒙感到好多了,他怀着脆弱的心情走到床柜边,拿起公文包,从里面掏出了一沓信纸,一支笔,还有一个锡皮娃娃士兵。那个娃娃兵是他小时候的玩具,它穿着禁卫军的小衣服,被他保护得很好。不管他去哪个城市,他都带着它。它是他唯一的朋友,知道他的一切秘密,承载他的许多回忆。他把娃娃兵放在桌边上,拉开椅子坐下,开始写些想说的话,这些他曾经不愿意与人分享,也没有人听的话。 西蒙写到一半把笔丢下,逐字逐句阅读自己的遗言。他感到眼泪把视线模糊了。西蒙把那张信纸揉成一团扔进了废纸篓。西蒙把娃娃兵塞回公文包里,另一只手在衬衫口袋里搜寻,找到了那颗蓝色的小药片。西蒙没有脱掉皮鞋钻进了被窝里,他不想死去后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脚。他把药片放进嘴里,觉得又酸又苦,有点像薄荷糖的味道,可是他也拿不准,过多的酒精把他的舌头麻痹了。 西蒙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觉得内脏都烫起来了,脑袋也痛得要裂开。他痛苦地挣扎。西蒙觉得周围比地狱还要热,熊熊烈火将他包围着,他用双手环抱自己,“谁来救救我,求你了!”可是他除了大火什么都看不到。 “救救我!”西蒙在火焰里嚎叫,渐渐变成了低声呜咽。他看到一个黑影靠近。那一定是死神,他以为的可爱的老朋友。“不!” 黑影终于到达了西蒙身边,他看清楚了,那不是死神,那是他的锡皮娃娃兵,只是它比他还要高大。娃娃兵把西蒙抱起来,西蒙在它有力的臂弯里昏了过去。 西蒙终于醒了。他大口呼吸着清凉的空气,脑袋还在隐隐作痛。他挣扎穿上外套,冲出了酒店房间,奔出电梯,跑向旅馆门口,推门而出。拿出锡皮娃娃兵,它的禁卫军服烧得焦黑。 这一切发生在春寒料峭的夜里,一阵冷风吹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