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溺水之鱼 1、 第一次正式地和安生表白是在家乡小城里的海边,那时候是高二,暑假,同班同学一起约了去海边烧烤。安生被人丢进水里,渡海披着海蓝色的衬衫在阴暗的地方切西瓜。 他一向是不合群的,大部分男生都下水去了,大部分女生都去准备烧烤的材料了,剩下的人都去烧烤摊主搭的简易露天KTV里唱歌,只剩他在这里吃着西瓜看手机,不时看看远方玩水的同学们。 安生是先回来的,腰上围着一条浴巾,顺手就拿起一块西瓜,站在渡海旁边看远处的海。下午的沙滩是燥热的,沙子被暴晒后的感觉是烫脚的,靠近海的部分是温热的,浸过海水的很快就会被晒褪色。安生回头问渡海为什么不打算下水,渡海说太无聊。 “大家一起玩不好吗?” “就是因为人太多啦。” “我陪你吧,到另一边没人的海滩。” 渡海顺着安生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边是巨大的礁石,礁石那一边并没有搭什么帐篷,看来是没有人的。安生解开浴巾丢到渡海手上,渡海还记得那有一种好闻的味道——以及,他的泳裤是蓝色的。 就算是穿着拖鞋爬过那几块满是贝类遗体的礁石,脚上还是能感觉到凹凸不平石头的疼痛感,安生走的很快,绕开一个个水坑,避开贝壳最密集的地方,渡海紧紧跟在后面,时远时近。渡海想叫他慢一些,没有说出口,回过头看看身后,延长的海滩,沙滩和海之间的线被左右推来推去,同学们还在近海的地方玩水嬉戏。他尽量加快脚步跟上去。 翻下礁石踩在沙子上,渡海叹了一口气,这一边的海风和海浪并没有因为被巨大的礁石挡开而不一样,还是一样的燥热,一样的不安。海浪的声音很平缓,一波又一波拍过来,有种催眠的错觉。 海是什么味道的?安生一定会说是咸味的,渡海突然觉得海的味道有那么一瞬间有点平淡,它会把汗水全部洗干净,留下盐分极高的海水留在身体表面,干了之后会有细小颗粒附着在皮肤上的感觉,但是意外的会变得光滑。 为什么突然会想到这些奇怪的东西?可能是看到了海之后莫名其妙的兴奋感,人类从海中走出来又走回了大海,自然而然产生了一种亲切感吧。 安生走过来把手放在渡海肩膀上,推着他走到海里。海水没过脚踝,有些舒适感。再走深一些,海水打湿了泳裤,温热又有些冰凉的感觉从下身传来,这两种感觉并没有什么违和感,反而让渡海想要直接一头栽进水里,或是张开双手倒下被海水淹没。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了泰坦尼克,“我就是世界之王”,然后迎接冰山的到来。 “我们游泳吧。” “踩踩水就好了。” “你真的很懒。”安生跳进水里,像一条鱼。这种形容很不对劲,但确实是这种联想。 没多久安生就不见了踪影,真的没有踪影,连拍水的声音也没有了。 “安生?” 渡海慢慢趟着水向前走,脚步沉重。他想到了一个奇怪的玩笑,叫做渡海的他真的在渡海。安生怎么不见了,不是还在水里游着吗? “安生?” 渡海有些紧张起来,一边用手划着水一边向前,水没过胸口,有种溺水难以呼吸的感觉堵在喉头,他还是扯着嗓子喊了一句。 “安生!” 突然溅起巨大的水花,从海面下伸出一只手抓住了渡海的手臂用力向下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一头砸进海里,跟刚才想的一样,只是这种感觉直接呛进了一口水,苦涩的咸味和恐惧的感觉充斥着大脑,气泡咕噜咕噜咕噜吐出,不断拍打水面挣扎着。那只手突然又放开了,借着海水的浮力渡海再次冒出头呼吸到了空气。 “对不起。” 安生突然紧紧抱住了从海中挣扎出来的渡海,渡海在他的怀里小声啜泣着。于是愈抱愈紧,直到喘不过气来再一次用力挣扎才放开。目眩的渡海看着傻笑的安生想气又气不出来。 “为什么只想和我一起下水?” “我又不是自愿的。”渡海吐吐舌头。 “为什么啊。”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只想和我一起啊,你有没有听我讲话。” 渡海看着大海没有回答,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对这个问题有了回答,一直不想说出口,一个字也不愿意说出来。海浪拍打,好听得催眠,一声接一声,蓝得让人清醒。 他站到了一块小礁石上,回头看看安生,安生两手交叉在胸前,一脸疑惑。 他面对着大海,大声呼喊。 “我爱你!” 然后傻乎乎地跳下礁石扑到安生的怀抱里,抱得紧紧的。 他们回到帐篷的时候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坐在椅子上看海。渡海把安生的浴巾披在身上,安生把渡海的海蓝色衬衫穿在身上,拿起了一块西瓜。渡海只记得后来他们谁都没有把对方的东西还给对方,后来安生也没有表示更多,只是回去的车上和渡海坐在一起的时候,默许了渡海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渡海很难过,他几乎是下定了决心站在那块礁石上喊出来的表白,结果得来的沉默比当面拒绝还要更难受。他觉得这个场景将会永远刻在他的脑子里,事实确实如此,无论过了多少年,只要渡海看到大海,听到安生问他为什么,他都会想起来,在某个年轻的夏日下午,被巨大礁石分开的海岸,站在礁石上湿漉漉的傻瓜对着大海喊了一句“我爱你”,然后嬉皮笑脸地否认这件事装作是故意而为。 第二次表白的时候是高考百日誓师的时候,他们坐在一起,听台上的老师激昂慷慨,挥舞着手臂高呼口号,说着激励人心的东西,同学们有些按捺不住,不知道是因为已经厌烦了还是被调动了情绪。 渡海抓着安生的手给他看手相,装作很懂的样子,其实只是想看看他的手。他们一直保持着一种暧昧的感觉,既不能称呼为情侣,用简单的友谊来看待又有些出格。渡海却意外喜欢这种在边缘试探的感觉,保持简单的距离又不至于太亲近。但是还是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说不出口。 “安生,你还记得去年暑假吗?” “哈?” “在海边的时候啊。” “说这个干嘛。”安生漫不经心地回答。 “刚才那个老头说了,要给自己的人生一个交代。” “哦?” “我喜欢你,安生。” “嗯嗯。”安生没有低头,不知道是嘴上的允诺还是真实的回应。 渡海有些惊讶,握紧了安生的手。那只手有力温暖,让他想起了在海边被安生一把拖进水里濒临窒息的感觉,现在他也有一种溺水的感觉。他就像一条鱼,就在水中却常常溺水。 大口呼吸空气让自己保持冷静,溺水的鱼也会在水里大口呼吸,鼓起鳃来游动,感受水的存在感。 他转头看安生,安生在看台上,眨眨眼睛,像是玩笑话。 “你开玩笑吧?” “嗯嗯。” “我喜欢你啊。” “嗯嗯。” 安生转头平淡地看着渡海,和之前在海边一样,渡海拥抱完他之后的眼神,平淡没有带任何感情,渡海有些猜不透,这让他很紧张,又害怕。 “傻子。” 然后安安静静等待高考到来。这次的表白姑且算是成功了吧,渡海如此坚定地认为,尽管他们之间的相处还是和以前一样,一成不变,甚至又往友谊的方向倒退。 一直到高考结束。虽然取得了一个好看的分数,但渡海始终觉得这次高考不是很理想。渡海的志愿报的都是上海,他很早就想去上海了,旅行也好,学习也好,定居也好。与渡海不同,安生决定安安分分地呆在小城里,或许是临近的大学,有一半的原因是因为分数不够。 他们一毕业就像是分手了,尽管在毕业之前百日誓师之后那段时间里,他们的相处更不像是在一起的人了。但渡海也不在乎这些了,或许正如老师所说的,高考结束了,一切就结束了。安生,就随他去吧。 在那个没有交集的就要结束的暑假的最后几天,渡海就要上海上学了,他突然很想再去一次海边,虽然台风就快要来了。他对着电脑屏幕思考了一个下午到底要不要打电话发短信给安生。 他可是你的好朋友诶,甚至可以说是恋人的关系。正是因为他你才爱上了大海不是吗?既然要分开了,不如约出来好好说个清楚吧。 但是渡海还是没有打电话,只是背着一条泳裤一条浴巾,一个充电宝一部手机便出发了。 南方海边的小镇,公交车在并不算开阔的水泥路上颠簸,距离海还有几百米远,已经能从车窗里看到轮廓。车上是些大叔大妈,大概是刚从午后的梦里醒来,去和牌友切磋技艺。还有三两笑得很阳光的少年,想来也是去海边踏浪吧。 下车后就能感受到台风季来临前的迹象,大风吹起还未剪短的长发,书包的带子在风中飘起。那几个少年冲向了海滩,把鞋子甩到一边,忽也似的停下来四处张望,大笑着躲在石头后面换上了泳裤。 他觉得有些好笑,海风夹杂着咸鱼晒干后的气味和海鱼的腥气,还有孩子的笑声和海鸟的叫声。 走到沙滩上,现在是退潮的时节,海堤离海浪拍打的地方还远得很。沙滩上满是碎石和小砖块,他很庆幸自己穿了双运动鞋,尽管刚才在车上已经后悔了无数遍。渡海没有换上泳裤,只有他一个人来海边,不如只是沿着沙滩漫步,脱下鞋子踏踏水就够了。 走到近海的地方,他把鞋子脱下来拿在手上。近海的地方沙子是潮湿的,站着不动就会慢慢陷下去,再往海那边走,脚上便沾满了沙子。海浪泛着白色的泡沫拍打在沙滩上,一波退去一波涌上,略微混浊的海水在孩童踩出的小坑里摇晃,然后一波一波退远。 海水意外的冰凉,一层一层涌过小腿,有一丝阴凉感。不知不觉间,两脚陷入了沙子里,却一点也不想动弹,反而想试试看能不能完全被吞没。没有知觉的,才发现脚下的沙子下是一小块石头,便挣扎着脱开来,感觉到沙子在脚趾甲里的不适感。 在海边漫步听着海浪,远处的人们套上了游泳圈游到了近海,一家三口欢笑着打闹,后面的小孩在拿水枪对决,前面有对情侣在用脚画爱心。如果是涨潮,他还想堆一堵城墙,然后链接成城,把海水挡在外边。现在他搭一个蓄水池,尽管毫无意义。 潮湿的砂块很难稳定,一直用手按住才能勉强固定住,便如此堆砌起来。但是海水很快就要退了,便加快了速度挖沙填补。 有些笨拙的行动付出了成果,歪歪扭扭的低矮城墙围成了一座城,城里是不知何处来的水洼,城外是不知何处来的护城河。与其说是一座城,不如说只是一个小水池这副惨淡的光景有些搞笑,和那边小朋友建造了很久的大型工程形成鲜明对比,虽然那边也是颗粒无收。 才发现手肘上小腿上满是沙子,拍也拍不掉,摩擦在衣服上有些难过。海堤上有人在叫卖烤香肠,于是慢悠悠往回走,拎起鞋子踏过碎石的沙滩。忽的想起什么回头一看,那座丑陋的水池已经被人推平了,那边小朋友还在卖力地建造着。 坐在被晒得滚烫的石椅子上吃着香肠,海风快要把脚吹干,沙子拍拍就能掉下来一片。但还是买了一瓶水来冲洗。这是他第一次觉得浪费水有一种出离的罪恶感,于是小心翼翼地留下了三分之一放回包里,在公交车站的座椅上一边等车一边把脚晾干。 他很喜欢海风吹过未干皮肤的感觉,清爽自在。 到海边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但是这一次却意外的平静。只是突然才想起来,原来已经毕业很久了,很快就要去上大学,离开这座城了。 在海边,海水的咸味更加清晰,他突然开始讨厌起这座城,讨厌这片海,这些人,脚上的沙子。他从来都讨厌一群人咋咋呼呼的样子,讨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不合群的感觉,讨厌没有安生陪他一起的日子,讨厌讨厌没有安生的日子,因为只有自己一个人所以会孤独寂寞,所以会讨厌这一切。 对大海喊的那一句“我爱你”,什么时候会再听见? 2、 渡海和安生是高一的时候认识的,在学生会的纳新活动上,渡海没有进学生会,安生也没有。他们两个在人群中对望,渡海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发现安生也在看他。结束后渡海和安生默契地一起走出门,到校门口的奶茶店坐着发呆。然后从名字开始介绍起。 “你的名字很好听啊,渡海。” “你的名字让我想到三流言情小说的女主角。” 然后两个人相视而笑。 “我想到一首诗。”安生认真地看着渡海。 “百年修得同船渡。” “不是啦!” 渡海还记得,那时候安生嗦了一口奶茶,是芒果布丁,这么多年他的口味一直没变,他们同样热衷于芒果,安生每一次买芒果都会给渡海切好,以至于每次到了芒果的季节,渡海都会想起安生来。 “公无渡海,公竟渡海。渡海而死,其奈公何。” “我会记下来的——怎么感觉你在骂我。” “没有啦!” 渡海用吸管晃动杯子里的奶茶,默默背下这几句。 第二天他冲到安生的教室门口等他下课,拿出笔记本敲他脑袋。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 安生做出惊讶的表情,不知道是真的记错了还是故意的。 每一次渡海想起他们相遇的这段故事,都会回忆起那句话。“公无渡海,公竟渡海。”像是安生对渡海的真情告白,虽然一直在被安生否认,但是渡海觉得这就是当时安生的内心想法。 从高一到高三,他们一起看过除夕夜的焰火,冷战到一个月都避开习惯去的奶茶店,也一起睡觉然后聊天到凌晨三四点还不睡。只要看到安生就能安心,渡海是这么想的。 大学的寒假回家,情人节的前夜,安生喊渡海出去走走。 “我想听你讲上海的事情。” 渡海有些不知所措,只是觉得有些突兀,在情人节前夕的夜晚被人叫出门,仍然不明白究竟要做什么。 这是在暗示些什么吗?在情人节的前夜,在平常纷扰的广场,熟悉的地标,两个高中同学,和前暗恋对象的谈心。他笑了一下,外面有点冷,在披上外套的时候看到了毕业照,上面的他站在安生旁边,笑得很傻气,渡海在他的头上比了一个剪刀手。什么时候拍的?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有这么傻的时候,还是说原本就是如此。照片有一些模糊,可能是渡海的近视度数加深了,可能是太困想睡觉了。 小心翼翼开门,不打算吵醒父母,出了门往手心哈了一口气,街上没有人,保安昏昏欲睡,把手插进口袋往广场走。 风有点冷,搓搓手遮住耳朵试图温暖,实际上在掩饰莫名的尴尬。路上走着的人零零散散,这个点分明刚刚进入夜生活。也对,年要到了。反复掏出手机,反复指纹解锁,关掉没有消息的微信打开设置重新录入了指纹,最近手机的感应越来越差劲了。 “你在哪。” “我在金拱门。” “你等我一下。” 安生还是一样慢悠悠的。渡海想起来高中的时候,下午有体育课的时分,总是会在早上最后一节课结束就冲出教室,挤上公交车到附近的麦当劳去。没有主题的闲聊,三三两两聊开的话题。他大多时候都只是傻傻听他和其他人聊天,偶尔插入几句话吐槽。 甚至是在周末,安生都会约上渡海去麦当劳解决掉烦人的作业,然后一人一个冰淇淋快乐地走回去。 他看到安生在朝他挥手,手里拿着一杯冰淇淋。安生一点也没变,还是一样的帅气阳光。于是故作轻松挤出微笑走去。并不能说是挤出微笑,只是应对老熟人的手段,只要微笑准不会错。这样会不会像是在调情?渡海这样想到。 “这杯冰淇淋给你。” “哈?” “你不是喜欢大冬天的吃冰淇淋吗?”安生眨眨眼睛,把冰淇淋递给渡海。 “那还真是谢谢啦。”冰淇淋的味道很甜,但也钻心地凉。 “我想去买几本书。” “现在不是都网购嘛。” “我看了,没货。” 渡海不记得自己高中时办的读书卡还有多少钱,也不清楚现在的书城是否还需要现金付款,在这个网络时代,许多曾经习以为常的事情都变得举步维艰。他记得那家书城有卖很好吃的手工香肠,但是很贵,但是安生喜欢吃。 “早说去那里嘛,我直接打车过去。”渡海嘴上责怪着,便扭头往书城的方向走去。 “也是突然想到。”安生笑嘻嘻地跟了上去。 渡海耸耸肩把手插进口袋,夹紧外套放松表情。上了大学后就很少和安生联系,微信也很少打开,几乎没有关注安生的动态。实际上,他比安生更想要了解对方的情况。 他在这座小城里还好吗?有没有经常去海边踏浪?会不会在奶茶店坐一个下午?运动过后身上还会不会有比海的咸味好闻的味道? “大学还好吗。”安生先开了腔。 “还行。” “很久没回来了吧。” “一个学期。” 渡海尴尬笑笑,咬咬牙,掏出手机不知道该刷些什么。 去书城的小路本就没什么人,到了过年前,许多小店都关了门,更是显得清冷。上次走在这里是什么时候?那个时候还有很多学生,散漫地背着包到处逛逛,手上抱着书,有的背上吉他,昂起头故作高傲。 “我想买花。”安生拉住渡海的手。 “去呗。”渡海心动了一秒。 只有这家花店还没关门。渡海在想是不是应该买几朵玫瑰花意思意思。毕竟他们曾经那么要好,甚至接受了好几次的告白。 但分明是情人节前夜,这家花店里却一朵玫瑰花也没有。 “我想要这盆仙人掌。” 他为什么会选仙人掌。他不喜欢仙人掌,他喜欢的是水仙花。渡海对这些了如指掌,还烂熟于心。所以约我出门是为什么呢?因为明天就是情人节吗。渡海又开始在胡思乱想。 “走吧,这么晚不知道书城关了没。” “好。” “关了怎么办。” “那就回家呗。” “那叫我出来干嘛。” “就想聊聊天。” 聊什么呢?什么也没有。按往常来说他们能说好多好多,但是分开了这么久却变得异常陌生。 “明天就是情人节了。”安生突然开口。 “对啊,你还单身吗。” “嗯。”安生呵了一口气,渡海在等他继续说下去,比如什么我还挂念你,比如我正在考虑复合之类的话。真好,还可以继续做梦,渡海想要给自己呼一巴掌清醒一下。 “最近我开始看小说了。” “那可还行,以前你一直不喜欢。” “现在我喜欢了。” 在暗示什么呢?渡海有意无意看了几眼。 到达书城门口的时候,卷帘门已经拉下了,渡海从安生眼里看到了失落的眼神。 “哎呀,书城关门了。” “大晚上叫你出来真不好意思,要不要去我家坐坐?”安生扭头询问。 “不用了。”渡海礼貌性摇摇头。如果安生执意要挽留,就跟着他走,如果安生没有反应,就借机表白。他突然清楚了,过去了这么久他最喜欢的人果然还是安生。安生,渡海在等你。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叫你。” “没关系。”渡海的心痛了一下。 “可能是因为我的微信里高中同学只留了你。” “是嘛?” 你到底要说什么啊安生!渡海咬牙切齿看着安生的笑脸。 “下次再联系啦,要多发点朋友圈让我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往回走,刚才那家花店也关门了,这条路上只剩下忽明忽暗的路灯,光秃秃的树木,空荡荡的街道和并肩走的他们。 渡海很想握住安生的手,然后不经过大脑思考地说点什么话,一些之前说过还想要再说一次的话。还有意义吗?还能回去吗?从毕业的那一天起就已经快要成为陌路人了。他不安地刷起手机,看着枯燥的朋友圈。 快要零点了,原来已经这么晚了吗。渡海把手从口袋里伸出来,瞥一眼看到安生也伸出了一只手。装作不经意地触碰,然后直接握住了。 “喂,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你不是又要表白吧。”安生笑了笑。 “不是哦。”渡海暗暗骂了自己好几声。又把手收了回去。 “你早点回去吧。”安生揉揉他的头,和以前一样温暖有力。 于是他们相对看着手机,各自叫了一辆车。手机上方的时间跳到了23:59,他开始默默读秒,从一开始。 五十八。 五十九。 六十。 “情人节快乐。” 安生给了他一个轻轻的虚假的拥抱。 “再联系。” “再联系。”渡海擦了擦眼睛。 回去一直到上床,渡海才哭了出来,不经大脑给安生发了一条很长的微信,最后安生总结是这样的:我还是很喜欢你啊,安生。 3、 渡海今天下班早,回家的路上特地绕路去了一趟麦当劳,两份麦旋风,放在冰袋里提在手上有沉甸甸的感觉,这几天一点也没有冬天的感觉,外套都没有必要穿上了。他看见马路上车来车往,像极了海浪浪潮滚来滚去。他站在街边发愣,想了想又继续往家的方向走。 开门就把麦旋风放到冰箱里去,看到里面已经放着一份,愣了一下。 “我这两天要回去。” “回去干嘛。” “同学会。” 渡海掐指一算“不对啊,不是上个月吗。” “初中同学会。” “哦哦。那你就去呗。” “你陪我去吗。” “请不到假。”渡海把自己买的奥利奥碎最均匀的那份麦旋风拿出来递到对方面前。 “说不定回去了我妈还得安排我相亲。”他摆了摆手。 “哦。” 渡海坐在沙发上刷手机,牙龈有些冰凉的刺痛,有一种说出不来的痛快感,看向面前的人有些好气。 “所以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呢?渡海。” “你有没有发现,以前这个问题从来都是我问你的。” 从十几年前的海边,到上海街头的偶遇;从放声大喊禁忌的词语,到夜晚啜泣的时候有人能拥在怀里。也太久了吧,安生,你才开始思考我们之间的关系吗。安生,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呢? “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呢?”渡海抬头望着对方的眼睛,有一丝闪躲和逃离,让渡海突然有些难过。一直都有些难过,除了几分钟前看到冰箱里的麦旋风以外。 “算得上是情侣吧,但是我觉得更像是亲密的好朋友。” 喂,这是什么狗血的偶像言情剧情节啊,接下来是不是主角要开始吵架摔东西指着鼻子呼一巴掌然后各自分开痛哭彻夜,过了几天后又无事发生一样。这样的情节会不会和王家卫的思路相同,等一下其中某人就会说出王家卫式的台词。 “我给你买了麦旋风看到了没,赶紧吃完。” “吃三个我吃不完。” “哦?” 渡海吃了一大口冰淇淋,被冰凉的感觉填满口腔让人兴奋起来。究竟是冰凉的感觉让人犯鸡皮疙瘩而感到兴奋还是因为口腔被填满的感觉让自己感到满足——甜味在牙齿间泛开来,奥利奥碎有些塞牙缝,吮吸勺子上的残余意犹未尽,剩下唇齿间还有原味奶油冰淇淋的甜味。是牛奶味吧?好像很久没有出更多的新品了,如果有一天推出了芒果味的话一定会疯狂购入。 “我要回去了。” “现在?” 渡海当初为什么想要离开那座小城,理由已经忘记了,到现在也不愿意回去呆太久。父母一直都对他漫不经心,似乎只有小城的海风和能够拔高的房子才是人生的动力。 那座小城唯一能让渡海挂念的只有安生了,如今却没了安生。 渡海渡过的不是小城到上海的距离,他渡过的是整个青春。 这样说会不会太煽情了点,虚伪得让人好笑。渡海一直都很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就像是生病的人需要看医生,伤心的孩子需要母亲安慰是一个道理。脆弱之人一旦抓住了可以依附的绳索就会紧握不放,为了不让自己在海洋的洋流中随波逐流,连哭喊声都会变得依赖绳索的主人。 只要感受到温暖就会产生好感,产生了好感之后就会逐渐转化为爱意,这种爱无需区分性别年龄,只要一见面就会想要给对方一个紧紧的拥抱,就算不说情话也能互诉衷肠的默契,至少渡海是这么想的。 他从来都不知道安生是怎么想的,他不在乎,因为只是属于渡海一个人的安生。或许吧,在渡海面前的安生是什么样的,温柔有耐心,总是能给渡海很舒服的感觉,没有隔阂,因为那就是安生,从高中开始到现在都不会有太大改变的温柔的安生。 那是什么感觉?连亲人都给不了的安全感,无论去向哪里和谁在一起最后都会想到的归宿,那就是安生。 那就是安生。 渡海这样强调,就像是一条鱼一样,在没有安生的地方就会窒息,就算是在水中也会溺水。 这样的形容未免有些奇怪,但却是再确切不过。 安生已经走了,渡海又从冰箱里拿出一份麦旋风,比刚才的更冰。他打开微信的公司群,找到下午问他要不要一起去吃饭的同事,问了一句你们在哪。 这只是必要的联谊,和同事之间熟络感情,就算是他们请了多少单身男女也跟渡海没关系,他一边坚定这样的想法,把吃完的麦旋风丢到路边的可回收垃圾桶里。 冬天的时候涮火锅绝对是一种享受,能够和迎着冷风吃冰淇淋并列在美食排行前三名的。虽然大家都是不吃辣的南方人,但还是意思意思点了鸳鸯锅,把食物都倒到骨头汤底的那一边。冰冻的肉没有好看的色彩,只有蔬菜耷拉着叶子能看得出有多新鲜。一盘接一盘的肉类端上桌,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又是那些肉食男性点的菜。 渡海拍了一张照片发给安生,那边回复了动车上的泡面的照片。 “喂,你在跟谁聊天呢。” “朋友。”渡海抬头,是旁边坐着的会计小叶。在他的印象里,这个女孩一直没什么话,朋友也很少的样子,能参加聚餐简直是意料之外。哦,对于渡海来说他自己在公司的朋友也很少啊。 “我看到备注了,这么亲昵。” “室友。” “行吧。”像是得胜一样,小叶把刚烫好的黄喉打了半碗在自己碗里,同时环顾四周,像是偷偷摸摸地在觅食。 “很少见你出来啊。” “这话应该是我说吧?”小叶皱起了眉,不知道是因为太烫嘴了还是渡海的问题有些奇怪。“你好像不这么参加大家的活动。” “因为家里一般都做好饭了。” “你室友真勤快。” 渡海想了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多交一点朋友。他有点担心除了安生之外他所有的朋友都是前任和公司同事而已。 于是他夹起一堆肉大快朵颐。 “等一下他们要去唱歌,你去吗?”小叶问了一句。 “不想去,你去吗。”渡海回了一句。 “同党,我们随便找个地方走走吧。”小叶冲他坚定地点点头。 于是他们坐车去了外滩。渡海也不知道为什么想去这里。每一次安生从他身边离开——各种意义上的离开,渡海都会去外滩走走,看看黄浦江对面霓虹灯闪烁,广告和灯光,江上的游轮在夜晚的时候根本看不到人,只是闪着光。每一次记忆中的外滩都是这样,灯光暗暗的,人很多,很多人在拍照,很多人披着外套在吹冷风,然后上海还是那个上海,安静又繁华。 渡海抢到一处栏杆,其实是见缝插针靠上去的,旁边的外国游客在自拍,充满善意地对着他笑,笑得他心里发毛。小叶趴在栏杆上,冬天的风吹起她的黑色长发,拂过渡海的手背。 “你冷吗。” “还行。” 渡海看到旁边有情侣在拥抱,和之前一样。于是他拉起小叶的手,只是紧紧握着。 他想起来下午安生走的时候,那个麦旋风的滋味。只要有人对他好,他就会付出更多的热忱,甚至是昂贵的感情,或许在别人看来很廉价,但是每次都在付出,越来越多,越来越浓,最后一发不可收拾,难以挽回。 这根本不是爱,他想明白了,对任何人来说,他已经丧失了用心去爱的能力,剩下的只是展现好感——任何人。他太懦弱了,所以在冬天的冷风中会控制不住地流泪,因为他意识到根本没有任何感情横架在他和其他人之间。 小叶上前一步想抱他,被渡海推开了。 回到家已经是十一点多,他习惯性看向餐桌,没有夜宵,他想起来安生下午已经走了。把小叶安全送回家以后渡海去了一趟商场,逛了一圈发现并没有什么想买的就回家了,肚子有点饿。 打开冰箱,还剩下一份麦旋风,于是坐下安静地吃,看着安生的微信头像,等待一个消息来问好,然后没有等到,然后冰凉的感觉和一丝苦涩在嘴里淡开,然后默默擦去眼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