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哒,咔哒,咔哒……摆钟刚好敲了十三下。
这很不符合常理。谢云庭一直望着它,这种用实木打造,再缀以珐琅装饰的古老物件并不多见。那一刻,他甚至有些期待钟体里会突然蹦出一只布谷鸟,对着他咕咕咕地叫;又或者那些陶瓷小偶会在准点时跳支芭蕾舞,就像雪花音乐盒的设计一样。
但这些都没有。只有古旧、沉闷的回声在耳中回荡,在搅扰任何试图探寻真相的思考。
从外表来看,这个摆钟型号并无特别之处——在东湾市的古玩市场,它们总是货架上吃灰的常客。人们更喜欢石英钟,喜欢它们带来的简约感,以及那更为多样化的设计审美。
但这个摆钟依旧令谢云庭不安,因为它缺失了分针——
“13号,13号,你能听到我说话吗?”一道沙哑的男声传来。
谢云庭还是不习惯这样。他不喜欢别人在他脑袋里放东西:尽管他们宣称这样的措施是出于保护,但想到那小家伙只要一道指令,就能释放出令他不适的电流,他就够把它跟胃部痉挛和局部失能相挂钩了。
“是的,我能听到。”谢云庭心不在焉地回答。“我已经来到受害者的房间了。”
“13号,你看到了什么?”
“糟糕的装潢品味,已经被实用主义所彻底荼毒。”谢云庭开了个玩笑,虽然他知道自己缺乏幽默细胞,但他还是试图借此缓解气氛,当然,不止是他,还有现在在他脑子里的引路者。
“你是个调查员,受过专业的训练。起码——要拥有要具备辨别哪些线索是有价值的能力。”
“墙壁上的摆钟算吗?”
“摆钟?”这声怀疑转瞬即逝,且不合常理。然后,那个小玩意安分了下来,声音讯号也没有通过其传达至谢云庭脑中。
“请你再确认一次,摆钟这个表述是否足够准确?”
“是摆钟。”谢云庭答道。“不过,它在时针指到正午十二点时,敲了十三下……而且,他的分针已经不翼而飞了。”
又是短暂的清静。
“外表呢,你能描述一下它吗?”
谢云庭皱了皱眉,把他看到的细节都逐一托出,没有修辞,也没有夸张。说实话,他不认为再去追查一桩八年前的陈案有什么意义,而那座被酸雨所腐蚀到几近坍碎的墓碑也已名讳模糊,再无谁前去祭拜了。
“13号,你还看到别的什么东西吗?”
“封闭的白色房间,茶几和座椅都是深褐色的。”谢云庭垂下眼帘,对另一侧的引路者汇报道。
“这不可能。”对方轻声咕哝着,随即又开口:“这个房间没有窗户吗?”
“没有——”谢云庭脱口而出,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失言了:那扇窗就这么凭空出现了,就像位魔术师从百宝盒里变出一只真的鸽子。当然,相比于那些早已被拆穿的戏法,眼前的景象带给他的,更多还是一种突兀与不安。
他走近那扇窗,指尖在窗棂的纹理间摩挲。它是实木制成的,六个等大的窗格上镶嵌着毛玻璃,当日光穿过其凹凸不平的表面时,晌午那燠热的气息也似乎被阻隔在外。
“13号,听到请回复,听到请回复。”
“我在。”谢云庭酝酿了一下情绪,说道:“你说得对,那里的确有一扇窗,就在墙壁中央。现在是中午十二时,阳光透过玻璃照了进来。”
“等一下……你说有太阳照了进来?13号,你的理智正变得不稳定,请务必谨记你的锚点。我们没有见过月亮,更遑论太阳了,如果看到了什么奇怪的——”没等引路人把话说完,一阵类似于蜂鸣器的尖锐警报响起,然后再没有音讯从另一边传来。
风摇曳着树枝,洒下一片片耀眼的亮斑。
虽然引路人职责主要是记录探路者的所见所闻,并用帮助探路人维持理智,但谁又能保证他们不受影响?就像再精密的钟表,在上千年,甚至上万年的老化后,也会出现一毫秒左右的偏差。况且,他并不认为这个场景有什么问题,在他的记忆中,这样温暖且似乎相当寻常:他可以在吃完午餐,尤其是他最爱的潜艇三明治和油柑子茶后;再躺上床,阅读最新的悬疑小说。尽管,现在流行书籍上充斥着用肉欲吸引眼球的低俗情节,还有那些一经推敲便会不攻自破的诡计骗局,但只要付出时间成本管够,他还是能在里面淘到些金子的。
当然,那里还有他的锚点——他的弟弟,谢宥为。
他是一只体格更小的狼犬,喜欢摇滚乐,喜欢一切带有浆果的甜食。不过,他也有时也会摆出双重标准:他对自己点比萨饼和甜甜圈总是意见很大,却又能偷偷吃光特大号的覆盆子芭菲。可不管如何,他聪明且领悟力优异,总是能用知识驳得谢云庭无话可说。
天资过人,加上更多的自律与刻苦,谢宥为成功收到了希尔佩大学抛来的橄榄枝,并开始攻读精神疾病科。
对于谢云庭而言,弟弟一直都是他的骄傲,但他也为其付出的辛劳而深感愧怍。他一度劝说宥为选择内科,以恶性肿瘤介入疗法为方向的工作在大城市非常吃香,他相信用不了多久,宥为的收入再加上自己的积蓄,就能大大改善他们自己的居住条件。
而在这个话题上,他们也发生过多次争执:谢云庭认为改善经济条件才是首要;但宥为一直坚持要治好他的病。自打他能记事起,头疼似乎像是一株带刺的荨麻,在他生活中深深地扎下了根。从赤脚医生,到更专业的医学仪器,他的父亲花钱如流水,这一病症不仅没有痊愈的迹象,反而还愈演愈烈了。
但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据宥为反映,不止一次地,谢云庭试图在睡梦中掐死他自己。当宥为打算拉开那两只手时,却发现它们就像两只铁钳,比谢云庭本身的力气大得多。此外,有时他还会在表现出类似夜游症的症状。好在,这种情况不会危及性命,但谁也不理解,为什么他总会走到镜子前,用食指轻轻敲击镜面,嘴中还说着一些根本听不清的话。
就像俗话所说,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挑苦命人。
无论如何,谢云庭都想不到幸福会戛然而止:希尔佩大学失火案一经报道便掀起风波,五条鲜活的生命因此葬送——遇难者们的皮肤在热浪中融化,像蜡滴般被甩在窗叶上,最后只剩下几道浅浅的印子。当救援人员将遗体运送出来时,烈焰已经把所有血肉烧个焦黑。
而让谢云庭最无法接受的,便是救援人员声称现场只有四具遗体。
调查员设想了诸多情况,比如火灾发生时他的弟弟可能正处于爆炸中心,被炸碎的遗体经焚烧后变得难以辨认等等,谢云庭则始终认为这些说法站不住脚,也根本接受不宥为的死亡。
为此他常常陷入自责,自己作为兄长没有尽到义务:如果在选择院校时他的态度能再强硬些,哪怕是动手不动口,哪怕自己最亲的人会因此而与自己产生芥蒂,这些都比阴阳两隔来得容易接受。在这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足够坚强,可以抵抗那如洪水般汹涌来袭的悲伤与悔意。
但自己却选择了堕落,不仅靠着精神药物来浑噩度日,还一度尝试坠江来寻求解脱。这些手段也失败了,他从未感觉自己的生命是如此脆弱,仿佛随着时间流逝,自己逐渐沉入了一片冰冷的海,周围一切都变得陌生、巨大、且充满威胁性。
直到某天,他觉得自己也该走出阴霾了。这间屋子不大,要清理掉宥为的遗物也不是一件轻松事,他翻箱倒柜,心中的伤疤也随之一次次撕裂。
他也发现了一些奇怪的现象:有时,宥为儿时的电动玩具会突然放出音乐;从未沾水的马克杯底会浮现茶渍。谢云庭打开了玩具车的电池槽,可那两节电池早已漏液,表面还爬满了霉菌。
那一刻谢云庭隐约感受到,在这间房子里,某样东西似乎被惊醒了。
而随着他的关注,那存在仿佛也来了兴致,并更频繁地在这个空间里活动:在雨天,它会刻意在窗玻璃上最显眼的位置留下爪印,像是在对房屋的主人做出挑衅;到了晚上,它又会躲进最厚的墙里,发出沙哑的咳嗽声去搅扰谢云庭那支离破碎的梦。
开始时,谢云庭尝试着与其沟通,他回想起悬疑小说里的桥段:游魂可以用笔记本或通灵盒进行沟通,恶魔则需要借助鲜血和碎裂的镜子接触凡间。
第一次尝试,他摆上了封皮笔记本,又用收音机连上了通灵盒。
没过多久,一种低沉、毫无情感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就像有谁往水里扔下了一串石子。谢云庭先开口问了三个问题:你是什么?你为什么在这里?你存在多久了?
周围静得可怕,连通灵盒的信号干扰声也转瞬即逝。
“请离开屋子。”那个存在再度开口,而谢云庭貌似从里面听出了一丝哀求。
为了保险,他又在笔记本上写下了这三个问题。
刚踏进走廊,他就听到背后传来了书写的沙沙声。他快步走到笔记本旁,那些字体相当潦草,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弄明白三个问题的答案。
“你是什么?”
“——我是引路人,也是探路者。”
“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并不存在于这里。”
“你存在多久了?”
“——345年。”
这些回答让谢云庭一头雾水,心里盘算着对方的话是否可信。但自宥为离世后,他的生活已经乱成了一团,孤独、痛苦、悔恨就像海面上的浪涛,永不止息,将他的身体如岸礁般侵蚀得千疮百孔。在心底,他一直渴望着有谁能重新进入他的生活。但任凭谁都很难逃脱过去的影子,与其让一个陌生人去模仿自己至亲的性格与习惯,谢云庭还是更宁愿独居。
在交流的过程中,对方一直没有表现出敌意,这让谢云庭很是意外。于是,他将笔记本翻到崭新的一页,在上面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当然作为交换,他也询问了那个存在的姓名。
这次,他依旧选择来到走廊里,几乎是刚一跨出门槛,略微嘈乱的书写声便传至耳畔。
“你叫什么名字?”
“——你可以叫我密涅瓦。”
谢云庭也注意到在这句话下面,有句更为隐蔽的话:我在注视着你,我的敌人也是。
又是信号干扰声。
过了几秒,通灵盒里传出了不徐不急的讲话声:V8区希尔佩市希尔佩大学西校区发生特大火灾,事件已造成四人遇难,十五人受伤,一人失联,起火原因正在调查中……
听到这些,谢云庭怒不可遏。他认为对方完全是在戏弄他,并且完全没有考虑他的情绪。他关上了收音机,还把通灵盒里的纽扣电池取了出来。
但对方就像牛尾上的虻虫,甩也甩不掉,并继续着它那诡异的事实报道:12月15日,V3区瀍江市发生严重医疗事故,嫌疑人方仲麟涉嫌以癌症靶向治疗为目的的非法医疗活动,构成非法行医罪,被依法追究刑事责任……
谢云庭在心中暗骂,他根本不认识这个方仲麟,也不知道那个所谓的“密涅瓦”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为了得个清净,他一脚踢开了收音机,那个老古董在地上磕碰了几下,连着它的搭档也一块闭嘴了。
穿过客厅,踏进厨房,谢云庭轻车熟路地在冰箱里找到了生啤。他拉开拉环,泡沫随着略带苦涩以及发酵感的液体入喉。谢云庭本来还想找份炸鸡作伴,可一番翻找下来,他才怅然地想起自己戒掉了高热量饮食。在宥为尚且在世时,他总是要受其监督,当惨剧发生后,他也确实在某段时间里暴饮暴食而导致体型走样。
但寻求这种麻痹只是徒劳无功,他从未觉得曾经最爱的食物是这般索然无味。时至今日,谢云庭还记得那是他第一次连一块炸鸡都没吃完,啤酒也只是浅辄几口;他也记得,以后自己每次外出,也养成了见到炸货店就绕道走的习惯。
半瓶啤酒下去,谢云庭的脑子也冷静了下来。他猝然灵光一闪,做出了一个让他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假设:搜救队没有找到宥为的遗体,哪怕一块骨头都没有,那么,他的弟弟有没有可能变成了与这个“密涅瓦”类似、甚至是相同的生命形式——即肉眼不可见,无线电电子仪器却能捕捉其踪迹的存在。
想到这里,他迫不及待地在笔记本上写下了问题:你见过一只跟我长得很像的、毛发是蓝灰色的,名叫谢宥为的狼犬族吗?
还是同样的流程,而这次“密涅瓦”似乎卖了个关子,过了好一会才传来书写声。
看到那个答案,谢云庭身上每根毛都要激动得竖起——“密涅瓦”的回答是肯定。
见状,他又在笔记本上写下了三个问题,且每个问题各占一页:那么他现在状况如何?我能再见见他吗?我又去哪里能找到他?
落笔结束,谢云庭满怀期待地跑向走廊。过了半分钟左右,动笔声响起了——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谢云庭心中泛起一丝不安,这声音太快太乱了,仿佛是有谁在纸面上乱涂乱画。
待到声音结束后,他打开了笔记本:但仅是第一个问题,便让他刚点燃的心火熄灭无存。
“——死了。”对方的答案言简意赅。可其中的绝望却如尖锥般在谢云庭心中扎下一个血洞。
那一刻,谢云庭不禁瘫坐在地。他从没想过那点希望会这么脆弱,这么遥不可及,就像一片飘零在水面的花瓣,一阵细雨,一个小小的漩涡,就能让它沉入水底。
透过纸张上的痕迹,谢云庭发现“密涅瓦”也回答了余下两个问题。他不知道继续探讨下去有什么意义,死亡对于任何生命而言都是一道鸿沟,它所及之处,留下的只有寂静,以及无法逃脱的虚无。
谢云庭将生啤饮尽,然后捏瘪了那个易拉罐。他以为只要自己陷入微醺,一切就可以像以前一样蒙混过关。但他错了,悲痛依旧在撕裂着那个洞,并让其愈加严重。对于“密涅瓦”,他还是打算尊重其付出,把对方所写的内容看完再做定论。
下一个问题——
“我能再见见他吗?”
“密涅瓦”的回答出乎意料——“能,但是相当困难。”
这个答案让谢云庭一头雾水。他不明白,有什么东西能跨越生死,并且能被“密涅瓦”这样的存在作为答案告知于他。
“——阈限领域。”
这个词相比前面所有的字迹都来得清晰,可它带来的疑问却更多了。谢云庭就读与东湾大学的生物科学系,在课本上,他碰到过绝对感觉阈值和阈下知觉这种专业名词,但它们在无意识方向研究意义更大;而在悬疑小说中,有关阈限空间的话题总是层出不穷,一些艺术家们致力于把它描绘成一个相对静止的、且未经勘探的空间,里面充斥着怪物、以及无数已经精神失常的误入者。
继续翻页,谢云庭的不安感更深了。从第三个问题后,“密涅瓦”的笔迹已经无法辨认:那些曲线就像一大团菟丝子,杂乱、纠结,书写力度更是大得快要穿透纸背。
直到倒数第二页,“密涅瓦”才又写出了一个像样的句子,只不过写得更为仓促——
“它发现我了。”
那一刻,谢云庭环顾着这个房间。一种几乎粘稠的阒静围绕着他:这个时间点,林叔往常都会去逗他那只会说“恭喜发财”的八哥,杨嫂也会开始准备午饭的汤,但在眼下,周围没有一点气味,也没有一点声音,连汽车在拥堵时的鸣笛声都恍若隔世。
接着,他翻到了最后一页。那里用一种截然不同的字体写着一句毛骨悚然的话:
“——不要垂死挣扎。”
谢云庭抚摸着纸张,这种字迹不像是自己的炭笔能够写下的,它纤细、扭曲,字字都宛若一个嚎叫的灵魂。虽然“密涅瓦”与他是今天才相识,连一面之缘的程度都达不到,但既然对方给了自己帮助,他就不忍心束手旁观。
他又拿来一个本子,在上面写下:你的敌人是谁?你安全吗?我该如何帮助你?
然后,谢云庭快步跑进走廊,期待着“密涅瓦”能够再次写点东西,哪怕是一句话,一个字都好。可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房子里仍充斥着窒息般的安静。
谢云庭不信邪,他把纽扣电池放回通灵盒,把它连到收音机上。
在一阵信号干扰声后,新闻报道的声音传了出来,是今天的内容:根据西部联邦报社报道,全道教的圣子伊索斯·提图斯出访V13区乔格里市,市长道格拉斯·穆勒亲自迎接,双方在海湖庄园会晤,并就当地中小学贫困资助福利法案以及慈善事业进行磋商。一些分析人士分析称,全道教代表帕特里克·提图斯等人是想借助出访机会,扩大全道教在V13区的影响力,以确保……
啪。谢云庭关上了收音机。
他知道,这意味着“密涅瓦”跟他彻底断了联系。
狼犬叹了口气,把笔记本合了起来。他一向害怕陷入被动,他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就像一艘已经迷航的船,迎接它的结局不是触礁便是沉没。那天晚上,谢云庭一遍遍地梳理着“密涅瓦”留下的线索,他拆解完所有字迹,并逐一把它们分类、重组。但很快,他发现这些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一个词上——“阈限领域”。
说实话,这个词咋看上去他还以为“密涅瓦”在逗他玩,而当他在网上搜索这个词时,相关的内容只有一片空白。也是在自那晚后,他的命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第二天一早。
在睡眼惺忪间,谢云庭听到了敲门声。可他刚将门打开一条细缝,两位壮汉便控制住了他。他们全都身着气密型防化服,外置特殊的呼吸面罩,而透过防护面具,谢云庭看见了他们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绿光。
他刚想起挣扎,余光却瞥见了四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他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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