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调查员的注视下,泡沫中的影子肉眼可见地变小。换做平常,谢云庭会觉得那其实是颗方糖,在黑咖啡中溶解、消失才是它本来的命运。但雷智鑫不同,他是个真正的生命,有独立的思想、有段崎岖的前半生,以及一个需要他支撑的家。而在短短两分钟内,这一切化为乌有:他的皮毛、眼睛、甚至是手指都被腐蚀得一干二净,浓重的血腥味,与泡沫本身的腐臭味混杂在一起,给这场唐突的死亡笼罩上一层更为遗憾和骇人的色彩。
黑狼立刻调整好情绪,对老虎喊道:“曾逢,趁现在!那家伙还没完全注意到你,从侧门撤出!”
两条触手从那个洞中伸下。它们就像一双手,灵巧无比,不仅轻缓地将泡沫撇去,还卷起那具遗体送至嘴边。这只祸魔没有牙齿,在它椭球形躯干的正下方,隐藏着一对巨大的、钴蓝色的喙。灰狼的腿刚进入其中,骨头的碎裂声、血肉的滴落声便不绝入耳,仿佛它在折断的,并非一具躯体里硬度最高的骨骼,而是两根用来佐餐的韧性饼干。
谢云庭看着这一幕,胃里不禁翻江倒海。黑狼倒是很聪明,他找到一个信号好的地方,打开对讲机,一边向上级汇报这只祸魔的特性,一边请求特殊作战队的支援。
另一边,曾逢找到了那扇铁门。可不走运的是,这老古董也不给他面子,用一把大锁硬生生地截断了生路。
雨势愈发滂沱。汹涌来袭的雨水成雾、成幕,像是要给整个世界染上一层晦暗的铅灰色。
“情况不妙——”谢云庭回头看了眼宿舍楼的情况。那只祸魔在接触到雨水后,断裂的触手迅速生长,更多的尖刺则如雨后春笋般疯狂冒出。“按照常理来说,这场雨会持续一整晚……也就是说,接下来的八个小时内,这只祸魔都会拥有绝对的主场优势,以及取之不尽的雨水作为血包。”
狼犬拍了下脑袋。一种绝望感在他脑海里盘旋不去:在祸魔面前,“较为安全”这个评价显得苍白又荒诞。而数之不尽的死亡,无穷无尽的溃败,似乎是这种与未知紧密相连的存在所施舍的一个暗示——他们再没有明天,也再没有未来了。
还有一个更糟的情况或许会发生:曾逢还困在宿舍楼内,祸魔如果追上了他,收容箱便极有可能会被破坏,里面的祸魔一定会趁机出逃。而看着那只吸饱了雨水,身形长到了近十公尺的庞然大物,谢云庭不敢想象要是还有一只……不,还有三只这样的玩意开始兴风作浪,东湾大学,乃至其周围数条街道,都会沦为一片尸山血海。
一个好消息,谢云庭看到曾逢逃了出来。那只虎族像只落汤鸡,撒丫子就往自己这边跑。
一个坏消息,他看到了另一只祸魔出现了。在接触雨水后,它就像某种泡发玩具,不仅体积迅速膨胀,触手和尖刺的数目也在急剧增多。
那是几架军用直升机。虽然谢云庭对它们在这般恶劣的天气中还执行作战任务略感惊讶,但一想到祸魔已成长到了这地步,就算调查员来得再多,一时也很难阻止伤亡进一步扩大。
刚出现的那只祸魔躲闪不及,一下就被这招淋了个透。很快,那些触手开始了萎缩,尖刺也纷纷脱落在地。
地面上的行动也开始了。一支全副武装的部队从侧门突入,江峯同他们交代了几句后,便起身过来查看谢云庭的状况。说实话,黑狼也未料到这小子的心理素质会这样强,在307室时,他没有被赵烨显的死吓到,而是冷静分析起蛛丝马迹,最终推断出了祸魔的所在。
这着实难得。毕竟,大部分新上任的调查员在面临祸魔时,都会被它们难以琢磨的行动规律击溃心理防线。哪怕是从地方警备精锐中选拔而来的成员,其中六成,也大概率会在前三次任务中殉职;还有三成,则会在接连的死亡中精神失常。只有一成,或者说不到一成的调查员,会成为对策局的中坚力量,并维持着重要枢纽城市的运转。
宿舍楼内,那只祸魔似乎是有所察觉。它团起所有触手,像乌龟入壳般缩进了房间深处。
隶属于对策局的部队进入了2幢住宿楼,他们以碾压之势重创了第二只祸魔。顷刻间,无数的弹药倾泻而下,在这场死亡的暴雨中,祸魔的身体也被打了个粉碎。
几乎是同一刻,一辆军用敞篷车也驶入了这里。几名身着防化服的人员从里面走了下来。在他们的右肩上,刻画着一枚主体为猫头鹰,不,更确切地说是纵纹腹小鸮的徽记,那正是094研究所的象征。
这些人员熟练地来到车尾。这时,狼犬才发现那辆车的后半段是个箱子,一个巨大的箱子。虽然按照那祸魔现在的体积来看,要收容它貌似要费上一番功夫,但如果是存粹靠火力将其轰碎,再进行压制工作,这种方法还存在着可行性。
正当谢云庭以为自己彻底安全时,一位收容人员走到了他面前。
他告诉谢云庭,自己是叶主任的亲信,这次前来是为了确保实验的顺利进行。也就是说无论如何,狼犬都要再次进入2幢宿舍楼,去直面那只可怕的生物。
“你在干什么,江先生?”那位收容人员用一种刻薄的语气说着,仿佛黑狼在他眼中构不成威胁。“他可是叶兆清的人,你没必要多管闲事吧。”
“我打小就没什么聪明劲儿,谁帮了我,我也帮他一次。”黑狼用绿幽幽的双眸盯着目标,凶狠中又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叶兆清那缩头乌龟呆壳子里呆久了,怕是脑子早就生锈了。明眼人都清楚,异常事件对策局算是094研究所的上级,现在13号的第一负责人是我,只要我还在现场,我就会下令不惜一切代价保证他的安全。”
收容人员咂了咂嘴,似乎对这话有些意外。片刻后,他玩味地笑道:“没想到,江先生您还是个真性情呀。不过,这事情我可做不了主,你不如去问问那只祸魔吧。”
“可叶主任要求了必须通过接触祸魔,来探明神识力的上限。”收容人员边说,边指挥其余人员进行压制工作。不一会儿,一小箱一小箱呈凝胶状的肉块就被运上了车。
“好吧,你想进去送死我也不拦你。”说罢,收容人员转过身去。“车上还有武器,你要试的话就拿上吧。对了,还有一件事,‘无损’这个神识力很特殊,在情绪剧烈波动时说不定会加速成长。”
在运输车里,他找到了一把霰弹枪,以及好几梭子对祸魔专用弹。
它们是旧型号,只能装入霰弹枪中。在设计之初,军部的专家认为所有祸魔都是人形的,只要破坏掉四肢,就能彻底让它们丧行动能力。但东风港事件却往他们脸上来了个响亮的巴掌:只用了不到两小时,异常事件对策局的特选部队几乎全军覆没,他们先前制定的计划全部无效。一种焦糊味,一种类似肉类在锅中烧糊了的气味,正弥漫在东风港的大街小巷。
当时,黑狼、赵烨显也参与了作战行动。但那只祸魔行动诡异至极,它先是让指南针、对讲机等仪器失灵——这招很快让作战队伍出现了走散的情况。不出两小时,江峯和赵烨显的小队里已折员近半,他们根本找不到这只祸魔的行动规律,所有牺牲者死前的说法也出奇一致:被祸魔盯上的目标,会先听到一阵脚步声,它仓促且不规律,但除了受害者外谁也听不到;然后是心跳声,有时是三下,有时又是五下,间隔时间也是完全不确定。
但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当三下、或五下心跳结束,那个被盯上的倒霉蛋就算死期到了:大火会在一瞬间将他吞没,就像浑身被浇上了汽油,迅猛、剧烈、无计可施。开始时,一些成员还有着怜悯与可悲的正义感,他们会从消防栓,或是别的什么地方找来水,泼在受害者身上。可那祸魔对于猎物颇为执着,原来的火一灭,它又会让受害者燃烧得更猛烈。
而且,这规律就宛如一连串会传播的诅咒:谁帮助了着火者,谁就会成为那祸魔的下个目标。
那个晚上,惨叫、哀嚎回荡在街道上,而着火者数量之多,更是把整座城镇都照得亮如白昼。以至于后来,那些被盯上的目标都会警告同伴,不要施救,不要施救,任其燃烧还能让父母看到自己的全尸,一旦搭救,那么迎接他的,只有全身都碳化碎裂的下场。
其余的平民,据不完全统计,死亡数目在四千以上——他们大多数都消失在最后那场爆炸中,那场连声音都会吸走的爆炸中。连一根骨头都没剩下。
东风港的祸魔似乎不具备实体,只是一直在街道上游荡。哪怕作战成员同时向各个方向射击,也无法阻止其接近,更遑论击杀对方。
在三楼,他看见了此次的目标:一只长相介于章鱼与海星间的祸魔。
谢云庭还在队伍的中央。作为一个大学生,他没有用枪的经验,只能让周围的队员保护自己。只要一个机会,一个能让自己触碰到祸魔本体的机会,他或许便可以瓦解掉它。
第一轮交火后,祸魔明显落于下风。就像是躲在玻璃瓶里的章鱼,它将自己的触手盘曲起来,一方面减少了躯体的受击面积,另一方面更利于保护重要的器官。
猛然间,绿色的泡沫无兆而至。两名作战成员没能反应过来,他们就像落英,被流水所裹挟,在转瞬中凋零消亡。其余作战成员看到了这一幕,立即退回到安全区域内。仅仅不到一分钟,寂静便吞没了那两个不幸者的求救声,泡沫从每个毛孔侵入了他们体内,并溶解掉了一切它能接触到的血管、器官,乃至骨骼。
最后,泡沫散去,墙上也多了两个影子,两个想要挣扎却被永久定格的影子。与慕萱萱等受害者一样,这两位成员的盔甲、衣物留在了原地,没有血迹,也没有残留的毛皮组织。
“目标前往了四楼406室,狙击手准备!”一只灰狼对着对讲机喊道。“A队从左侧楼梯突入,B队从右侧楼梯突入。不要接触泡沫,不要接触泡沫!尽量往高处走,尽量往高处走!”
B队由江峯打头阵。他让所有作战成员贴着有门的那面墙走,这样既能给躲避泡沫带来更多时间,又能在不破坏队形的前提下尽量接近406室。当然,黑狼知道上述都是理想条件,虽然没有证据表明祸魔们拥有语言体系,但它们的确是高智慧生物,佯攻、陷阱、人质,各种花招可谓层出不穷,再加上那些离奇能力,都使得祸魔极难在初遇战中被羁押或杀死。
黑狼知道A队先碰到了目标。根据声音的距离,他判断祸魔现在处于404室——这个距离相当麻烦,靠近左侧楼梯口的是401室到404室,而靠近右侧楼梯口的则是405室到412室。这个距离越长,祸魔便越有可能设下陷阱。
但眼下不能再犹豫了,假如A队伤亡过大,那么用火力封锁目标的行动就会失去意义。
没过多久,谢云庭就感到难受起来:他从小就是个病秧子,一旦头疼,颅骨里就像有玩意儿要钻出来一样。在多次病发后,他也找到了那个带来痛苦的契机——血腥味。那种感觉不是晕血症,也不是偏头疼,而是脑袋里真的有东西在动,在等待着一场蜕变。面对这种情况,他的父亲每次准备炖汤时,都会跑到村子另一头的王叔家里。在确认距离够远后,他才敢宰掉老母鸡。
只可惜,那么多鸡汤进了胃,谢云庭的病仍未见半点好转。
过了这么多年,那种痛苦就像褪色的老照片,几乎被狼犬所遗忘。但赵烨显、雷智鑫的死亡,以及此刻走廊中那股气味都在提醒他:死亡从未放弃他的宠儿,它一时的收敛,也仅是为了更大的代价而铺垫……
408室、407室、406室……一路过来,所有东西看上去都颇为平常。他们看到了一张书桌,它就像黑暗中的一点亮光,透露出一种近乎遥远、虚幻的温馨感。在它的一角,有盏粉色小台灯还亮着,它橘黄色的光芒很温暖,也很令人舒心;在灯的上方,还张贴着写满课本要点的便利贴,五颜六色的,看上去做得分外仔细与认真。
墙上突然被腐蚀出了一个洞,一条触手扫去了桌面上的一切。或许是感知到了目标,它在半空中拐了个弯,直接朝着一位作战成员袭去。
中招的是一位虎族。那根触手打碎了玻璃,不由分说地缠上了他脖子。
江峯第一个开枪反击。但五发子弹过去了,那根触手就如同失去了痛觉般,依旧缠着猎物不放。
也许是听到了这话,那位虎族挣扎得更用力了些:他的双臂在空中乱挥,一双蓝眸中满是绝望与恐惧。
尽管所有隶属于异常事件对策局的部队,都可以称得上训练有素,可对于痛苦,对于死亡,产生畏惧也是本能之一。队伍里有些成员资历尚浅,当他们目睹了祸魔的可怕后,还是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只见那条触手越缠越紧,到了一定程度,它就开始融入皮毛中——不仅是颜色,还有质感,它就像一个神偷,肆无忌惮地从受害者身上攫取东西来完善自身。
“但它也走了一步差棋。”黑狼顿了一下,接着说道:“13号,我们会负责创造机会,而你……最好能展现真正的价值。”
另一边,谢云庭感到脑袋快要炸开了。如果要他打个比方,那种感觉就像蝴蝶幼虫作蛹:它们用粗蛋白,以及从食物中摄取的油脂来完成那层外壳。然后,在那黑暗又甜蜜的秘密房间里,一种变化正由内而外地正酝酿着——幼虫的躯干、肢体会逐渐由固态转化为液态,又由液态再度变为固态。到了那时,它们会拥有新的眼睛、新的肢体、新的翅膀,如同脱胎换骨般神奇。
但谢云庭知道,这个机会十分难得。他步履蹒跚地向前,终于是把右手放在了那触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