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于东湾市与安夏市,海地市的白昼时间显然要长上一些。尽管如此,自他记事起,那种古怪无比的灰色雾霾便笼罩了天空——他们分不清秋天与春天,就像被困死在土里的蝉,永远无法爬上树头鸣叫;而对于夏天和冬天,他们只知道那是两个趋于极端的麻烦,就像磁铁的两极那般差异显著。
每当电视上出现荷花、蜻蜓,或是鸣蝉时,那种恍惚感总是随着遥远的时空流淌而来。他不懂,为什么有些富豪甘愿一掷千金,去追求一个消弭于过去的符号,而他却还因生活而筋疲力竭。他在异常事件对策局任职调查员,少说也有四个年头了,每遇到一只祸魔,他的噩梦就会生动一分,但他只有一条命,又能和那群怪物抗衡到什么时候呢?
他打了下算盘:只要自己再收容两只祸魔,两只就好,这样他就能存下一笔钱,让父母在比较安全的东湾市买上一幢房子。至于升职,他深知自己屁股多大,就该穿多大的裤衩,像江峯那种直觉敏锐,在两年内便直升为高级调查员的精锐,即使是在总部也是凤毛麟角。
或许是看到曾逢一个人坐着,店主——一只长着圆脸,留着络腮胡的橙虎走了过来。他用浑厚的嗓音问:“客官,您想吃点什么?我们店的面条都是手擀的,勾的芡也都选的上等好料。”
“汆儿卤里有口蘑、鲜笋、香菇、黄花菜,还有鹿角菜……”
“那请您等五分钟。”说罢,那只壮硕的老虎便又钻回了厨房中。
曾逢望向窗外。在夜色的衬托下,那些从林立高楼中渗下的天空呈现出一种如同鲸鱼脊背的蓝灰色,深沉,却又带着些许压抑。他不记得上一次认真看天空是什么时候了:他的工作总是很忙,忙于处理异常事件的资料,忙于调查祸魔的行踪,也忙于父母对于他婚姻问题的诘问。
突然,一阵尖叫声从对面街道传来。就像是波浪拍打礁石,短短数秒,更多的惨叫爆发了。
曾逢从座位上站起,快步走到门前。在那条街上,群众像是被火烧到的蚁群,正慌不择路地四散奔逃。没等他觉察到这件事的源头,一辆失控的轿车便撞向了信号灯柱,顷刻间,烈焰从车头蹿出,在那橘黄色火光的照耀下,颇为诡异的一幕出现了:
只见那条街道上,正零零星星地伫立七八个身影。这之中有虎族、有狼族,还有豹族,但无一例外,他们都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个个抬着头,踮着脚,仿佛是水面上的浮标子。当然,如果仅是如此,恐慌便不会这般迅速地蔓延——真正可怕的,是这些身影都没有脸,而在原本五官的位置,所留下的,只有一团团海绵状的暗红色肉块,以及数不清的黑色孔洞。
那是“剥离”祸魔,是两年前屠戮了安夏市一个边陲小镇的可怖存在。现任职高级调查员的王尚勤,还有在东湾大学失踪案中殉职的赵烨显,都与其交锋过。据后者的说法,这只祸魔的杀人特性极易被触发,且致死率极高:不能回头,不能折返,一旦做了这两件事,祸魔甚至能隔空把你的脸皮剥下。
但他们也怀疑,这祸魔恐怕还有第三个杀人特性:当时,有一支小队全程未与其接触,却在三分钟内被其尽数夺取五官。林海博认为,触发这第三个杀人特性的,是雾气。
想到这里,曾逢心中掠过一丝不安。之前报告里重点提及:这只祸魔只会在雾天出没,雾气越浓,其活动性越强。现在虽夜幕临近,但能见度依旧不差,无论怎么看,这只祸魔都不应该挑这个时间点出来狩猎。而且,还有一件事令老虎不解,在两年前的府园村作战中,七支作战小队共计93人,在坚持了三小时后仍能幸存率过半——换句话说,这只祸魔的杀人特性致命率虽高,但主动性却不强——这也意味着,那次祸魔的数量可能并不多,撑死也不超过三只。
可眼下,它们的数量变多了,就像某种流感病毒,它们也在增长、在扩散。
曾逢揉了揉太阳穴,调整呼吸好让自己冷静下来。他今天没带配枪,像这种级别的祸魔,要想独自解决根本是天方夜谭——至于最优解,应该是用专用手机向对策局总部求援,让特殊部队来压制它。而自己能做的,恐怕只有随时保持联系,并向总部提供足够的情报——
那只橙虎端着一碗热面,笑意盈盈地走了出来。当他看到曾逢正站在门边,那对卧蚕眉立刻皱了起来。
“这位客官,请不要在店内随意走——”没等店主说完,曾逢便用手堵住了他的嘴。
那只橙虎想挣扎,可当他目睹了窗外的景象后,那碗打卤面也摔到了地面上。青瓷碎片如残花般在地上绽开,油渍则如恐惧般在地毯中扭曲成了一个不安的形状。
最糟的情况还是发生了:那声音惊动了它们,只见那几个身影怔了半秒,便齐刷刷地转过了头。
两位虎族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上。如果说只是面对一只祸魔,他们的幸存率其实并不低,可“剥离”祸魔的杀人特性又恰好与视觉相关,回头、或是折返都会立即被其攻击。再加上这些家伙在街道上的位置十分分散,实际会触发特性的区域可能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大。
“那些是什么玩意,现在难不成还流行扮鬼吗?”橙虎神色惊慌地问。
就在话音落下的一瞬,惨剧发生了:或许是见那些东西没有动静,一位流浪汉居然跑了回来,想捡走之前落地的钱包——就像离弦之箭般,那些祸魔立刻冲向目标,在旁人看来,那些影子快到几近扭曲——鲜红立即从那片灰暗中生长、繁茂起来——还没来得及惨叫,流浪汉的身体便被扯碎了。
祸魔没有享用任何血肉,他们依旧在徘徊。寂静笼罩了整条街道,只有粉红色的肠群如蛇般盘曲,光滑、油腻、且与周围形成了一种难以言述的突兀感。
“哎哟,这不是恶作剧呀,那人就那样被撕碎啦?”橙虎瞪圆了眼睛,他似乎不太愿意相信这一切。尽管宰杀过牲畜,但这二者间的所带来的冲击感还是天差地别,看到同胞惨死,那种痛苦仿佛也凭着五官的感知,在他身上的每道血管中缓慢循环起来。
“我倒真希望是别人在恶作剧。但说实话,你口中的‘那些东西’只需眨下眼,就能要掉咱们的小命。”曾逢低声说道。“没时间给你解释了,按照我说的去做——”
“正视他们,然后缓缓往后退,退到封闭房间里为止。”
“可以,但是千万不要改变视线的方向,那些家伙是通过视觉触发杀人特性的。”
橙虎的毛发乱成一团,那带有黑线的下唇更是如筛糠般颤个不停。终于,他向后迈出了第一步,距离很小,动作也很轻微,但好在那群祸魔没有任何行动。
紧接着是第二步,第三步,第四步,祸魔们依旧站在街道上。远远望去,他们就像一群无家可归者,在晚风中寻找着能避寒过夜之处,只要一个窝棚,一孔桥洞,或许他们就能摆脱死亡。但曾逢却残忍地知晓:他们不可能还活着,他们现在只是一具具尸体,是受“剥离”祸魔操纵的提线傀儡——他们只会带去不幸,带去灾祸,带去死亡。
可无论是曾逢,还是面店店主,都不曾知道:就在不超过百米的地方,有个巨大的黑影迈开了步子。它抬起腿,只是轻轻一跨,便跨越了近两米的围栏;而在其身上,还披着一条沉重的红色斗篷,一条浸泡在鲜血中的、存粹用五官拼凑成的斗篷——在与围栏相碰的瞬间,数十颗牙齿也随即脱落。只不过,除了能激起路过者的一点好奇外,再没有谁会去追究、也不可能去追究它们的主人是谁了。
在会议桌的首席,现任异常事件对策局的副局长,慕志鸿,正道貌岸然地坐着。作为一只白狼,他身材魁梧,气宇轩昂。再加上一身黑军服,一条金绶带,远远看去,这身行头让他显得威严且不容侵犯,宛若军神坐镇于此。但在其他调查员眼中,他的存在却与这间会议室的氛围显得格格不入,甚至还有种难以言说的诡异感——
就像油画被泼了水,所有颜色都在混杂、流淌。慕志鸿的五官也是如此,在那其中,他们能看到珠白、瓦灰、还有显眼无比的宝石蓝,那种颜色就像是遥远高原上的构造湖,深邃且空灵。但在此刻,它们却仿佛之流于表面,流于一面凹凸不平的玻璃之上,而不是去勾勒出五官的轮廓。
在对策局内部,每年都有老面孔在祸魔手上死去,又有无数新面孔无知地踏入这片地狱。从一介生手,到如今坐稳了第二把交椅,白狼也面临过无数次性命攸关的局面。但运气并不总偏袒于他:在陆川市的郊野,他被一只祸魔拦腰斩断,状况生死难料。
如果不是对策局局长,以及研究所前主任林海博断定他是个可塑之才,也不会用珍贵的诅咒物挽回其意识。可诅咒依旧是诅咒,弊端也终究大过裨益——现在,白狼的身体成了那诅咒的载体,他的面容消散了,躯体也时刻濒临崩坏。
或许是考虑到诅咒的传播性,其余调查员都与其间隔了较远的距离。这场会议便这样奇怪地开始了。
“诸位,你们大抵也接到了海地市防卫部队的求助——”慕志鸿语气严肃地说:“就在今天下午17点后,我们接到了45起报警电话。‘剥离’祸魔再度现身了。这次,它造成的灾难更是前所未有的恐怖。”
狼族秘书走上前,在屏幕上展示出一段视频:“各位请看,这是由海地市新川区的目击者拍下的。”
画面始于某条高速公路。通过摄像头,调查员们清楚地看到,密集的车流就像一条长龙,将路面上每个角落都挤得水泄不通。而在视野两侧,便是连绵的赭色土坡,联想到接下来即将降临的厄运,这种地形带来的压抑感几乎扑面而来。
突然,在前方有谁惊呼一声:“撞死人啦,撞死人啦!”
还没等司机调整记录仪,十余个身影就在土丘上现身了。他们就像某种掠食者,阴鸷、残忍、且蠢蠢欲动——或者,这种说法并不准确,对于一群缺失了双眼,甚至五官都一个不剩的杀戮机器而言,通过神色表现欲望纯粹只是多余,只需要本能,它们的身躯就会像加了油的引擎,执行着名为屠杀的指令。
在这危急时刻,居然还有司机打开车门,用手机对祸魔进行拍摄。而他刚一转头,祸魔便化作一道残影,撕下了他的五官。
短短半分钟不到,就有数十名受害者遇难,惨叫声就像一层巨浪,在这条钢铁长河中势不可当。
“正如诸位所见,那些被剥去了五官、剥去了脸皮的人,都成为了‘剥离’祸魔的傀儡。”白狼给出了结论。
最先表露出不安的,是高级调查员之一的王尚勤。这只猎豹面色庄重,谨慎中又夹杂着一丝自责。毕竟,当时在安夏市福源镇的收容行动中,是他在最后关头提出了撤离。现在的一切证据也表明,那选择完全是放虎归山,在“剥离”祸魔销声匿迹的两年里,它不仅抵抗了他们用诅咒物降下的诅咒,力量较之过往更是增长迅速。
“如今安夏市这样的状况,我也有一份责任。慕副,请您准许我率领此次收容行动——”王尚勤从座位上站起,然后右手五指并拢,置于帽檐处行了个礼。
“尚勤,我必须指正一点。”白狼摸了摸下巴,这一举动也让那些颜色抖动起来,并混杂得更厉害了:“不是收容,是击杀。那只祸魔太危险了,到了这地步,就算是林主任也没把握能关押它。”
“我不是刻意往你们伤口上撒盐,但现在事态离失控仅有一步之遥了。”白狼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这样的情况不是个案,在新川区、武鸣区、兴庆镇、宛水城,这些地方都出现了那只祸魔的身影。”
狼族秘书又展示了几段视频。第一段是在兴庆镇拍摄的:只见在一座石拱桥上,正站立着几个身影,几个脸上只有肉块的身影。第二段是在客栈窗前拍摄的:所有调查员都看见了,在对面建筑物的每扇窗后边,都伫立着一只没有脸的祸魔。剩下的三段录像亦是如此——影像上的地点分别是某处工厂,某所学校,某座监狱——“剥离”祸魔就像某种极具入侵性的植物,在悄无声息间,便于海地市的各处开枝散叶。
“为了防止恐慌扩大,我们已删除了网络上的相关影像。”白狼说:“如果让民众看到那只祸魔的杀人手段,‘剥离这一概念就会引发更多的负面情绪,那么,那只祸魔也会随之变强……”
“你可以住嘴了,慕志鸿。”突然,会议室的大门被撞开了。
“就算你没删除那些视频,那敌人也不是你们能对付的。”雪豹白了慕志鸿一眼,又找了张椅子,吊儿郎当地坐了下来。
“叶先生,近来您的胆子倒是越来越肥了呀,总部的会议室你也敢擅闯?”白狼抬了抬眉毛,轻佻地说。
“我就说得明白些,以免你那核桃大小的脑子处理不过来。”叶兆清摸了摸下巴,又下令让警卫去电脑里拷贝一份影像:“你们把这次的事件想得太简单了。这是六分钟前,我的一位下属在海地市丰义路拍摄的。”
最先在镜头中出现的,是一条冷清的街道。几个身影正在街上游荡,但他们都不是活人,祸魔夺取了他们的五官,掌控了他们的身体。紧接着,镜头向左移,景物也飞速旋转起来——然而,即使是画面变清晰了,晃动却仍未停止。而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很快揭晓:在所有调查员的注视下,一个黑影,一个无比巨大的黑影靠近了拍摄者。
那仿佛是地狱的造物,狰狞、可怖、且不可名状。在形体上,它的四肢就像被外力所拧断,拥有着绝对不合理的关节分布;它的皮肤就像沥青,乌黑又哑光,且同样布满了皱纹与凹凸。或许在外人看来,这段影片的荒谬效果就算放到整蛊节目上,都足以让观众感到乏味与过时。但在座的调查员都清楚:那黑影是真实存在的,并且是个极为致命的威胁。通过与建筑物的对比,他们初步断定,这黑影高度在十公尺左右——也就是说,这个足足有三层楼高的家伙只要还在市区里徘徊,它就注定相当显眼。
可问题在于,这个黑影,它的杀人特性会和原本的“剥离”祸魔一致吗?
“你该不会是说,那就是‘剥离’祸魔的本体吧?”这次发言的,是一位叫做许峰的灰狼。
“不,我觉得这是个陷阱。”雪豹脱口而出。“祸魔虽不会说话,但他们确实是拥有高等智慧的存在。目前,在我们收容的个体中,它们大多都具备五到七岁孩子的智力,达到‘灾厄级’的祸魔,其学习和判断能力更是无限接近于青年。”
“再说一个坏消息。根据我的研究,‘剥离’祸魔,极有可能是只成长型的祸魔。换句话讲,它杀的人越多,实力就会越恐怖。”说罢,雪豹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此话一出,所有调查员都坐不住了。什么成长型祸魔?普通祸魔已经够他们喝一壶了,还说什么杀人越多,能力越强的祸魔,他们跟那种玩意有得玩吗?不管是王尚勤,还是许峰,他们的毛发都在惧意中黯淡下来。而更多调查员则陷入了沉思,在以往与祸魔的抗争中,他们都因情报缺失而节节失利。甚至他们心里都感觉到,一旦面对强力祸魔,对策局的部队简直就是个饭堂,有时还贴心到提供外送服务……
“不过,我已向臧局长申请,将这只祸魔评定为‘灾厄级’至‘强灾厄级’,此次事件也被定性为特大紧急异常事件。噢,顺带一提,袭击东风港的那只祸魔,‘燃烧’祸魔,经我们商讨后被归类为‘强灾厄级’。”
那只灰狼咽了口唾沫。在调查员评估中,只要能在两次大型异常事件中立功,就有机会进入高级调查员资格的初审。除了他,能在三年内晋升为高级调查员的,整个对策局里,怕是也只有江峯一人了。
可还没等他把位子捂热,这起特大紧急异常事件就给了他当头一棒。
有时,他也不得不感慨:在菜市场边算命的那些老头,是真的有两把刷子。只通过面相,他们就准确地算到了,他会先有大福,才有大祸。
随着画面愈加清晰,更惊骇的一幕出现了:那个黑影已走到了摄像机前,这时,所有调查员才发现——那长在那黑影身上的,根本不是什么褶皱,而是无数张颠倒的脸。它们五官狰狞,七窍流血,仿佛是死后还要承受着极苦。而在黑影身后,还有着某样暗红色的东西——
但那红色并非染料造就。鲜血,无穷无尽的鲜血,依旧在那布匹上流淌。它们就像水流,推动着那些早已支离破碎的鼻子、耳朵、眼球……这仿佛是祸魔的一个挑衅:既明示其强大的实力,又暗中嘲讽对策局的无能。
“叶先生,那件斗篷……可能是诅咒物吗?”一位狮族调查员问道。
“现在还不明确。”雪豹转过头,有些厌烦地说道:“其实,你们也清楚,还有种情况会更糟。”
“所以,您分享了这么多,想必是有解决这起事件的高见了?”慕志鸿托着下巴,眼神中则流露出一丝蔑视。
“差不多。”叶兆清笑着说道。但与调查员们的颓态不同,雪豹眼神放光,仿佛是在期待一场实验背后即将应验的真理:“臧局长也同意了我的计划,在这次作战中,我们将使用005号诅咒物裹尸布、016号诅咒物留声机,以及危险程度极高的032号诅咒物。”
“等一下,你说的032号诅咒物,该不会是那把害死了上百人的……”王尚勤一拍桌子,神情绝望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