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这一刻,接触到水的分身僵住了。就像电影胶卷上的定格画面,那双利爪也悬停半空,距离谢云庭的肩膀仅有咫尺之遥。
谢云庭的心稍稍放了下来,但011号的一声惊呼,却立刻将这种喜悦冲个烟消云散:
只见原本空旷的楼梯上,此刻已挤满了人影。他们双臂下垂,形体破碎,五官更是残缺得看不出种族。
“虽然听起来很扯淡,但那祸魔以一己之力包围了我们三个。”狼犬没好气地说道。“你们有什么家当就赶紧甩出来,我们快玩完了。”
“我们也是在赌。你们必须想办法,只要离开那间银行,我们就有六成把握救你们出来。”引路人安慰道。
但狼犬分明听到,对方的语气中夹杂着一丝颤抖。这也在他的预计之内,毕竟引路人也是血肉之躯,在面对祸魔、以及诅咒时,他们也会因未知而恐惧,因伤痛而退缩。
可刚一转头,那道厚重的铁门就被踹开了。几个半透明的影子闯了进来——尽管从外貌上很难想象,但祸魔的确预料到了他们的逃跑路线。没等两位神识者缓过神来,通风管道里也传出了异动:很快,数只尖爪从缝隙中探出。它们僵硬地扭动关节,苍白的皮毛下也满是疖肿。
它们中的一只抓住了银狐,更准确地讲,是抓住了她的后背。就像娃娃机的钢爪抓住了玩偶——只不过前者是个工艺蹩脚的骗局,后者则冷酷且精准至极。
011号还在挣扎,她的双臂在半空中乱挥,频率堪比一个旧式的发条玩具。这时,狼犬才意识到:希望总是那么狡猾,它们就像摆在奶油蛋糕上的腌渍樱桃,红艳艳,水灵灵,但内在却令人失望。
几乎是那一刹,那种来源于死亡的惧意吞没了他,就像一叶扁舟之于怒浪,那沉寂,那黑暗,才是他最后的归宿。
但一下刻,那个分身的动作停下了,就像相机胶片上的影像——它那张尖牙密布的嘴停住了,停在了距离狼犬颈部几公分的地方。一只爪子,一只覆盖着黑色绒毛的爪子刺穿了它,没有血,也没有脑髓,只有像是焚香烧尽后的余烬残留在皮毛间。
“咳咳……”黑毛狮子清了清喉咙,喑哑地说道:“别愣在那里,我还能使用一次神识力。”
狼犬回过神来,他一把抓住银狐,将右手搭在了那条苍白的胳膊上。
他能感觉到那分身与祸魔的联系:那种触感就像把手塞进了烧红的煤堆里,无处可逃。但随着另一股热流的涌现,它们似乎在对抗、在抵消。就像冰块在融化,那条手臂的颜色开始变得更淡,最后甚至因为无法维系而断裂。
“引路人说,只要我们能逃出这家银行,他们就有办法把我们弄出去。”狼犬向狮子解释道。
狮子白了他一眼,坦言道:“要我说,机会不大。那黑烟……会影响神识力的使用,四次,这是我一天里的极限。但现在,我顶多还能用一次。”
“我打算跟你共享感知,你的神识力对付那些分身不成问题。”狮子摸了摸下巴,给出了结论。
“可我一次只能对付一个!”狼犬渐渐退至墙角,向010号质疑说。
“所以,你的痛苦由我来承受。”狮子颔首低眉,有些不情愿地说:“反正,我能活到今天也是稳赚不亏……如果有一天,你见到了我的老师,就告诉他,一定要把‘燃烧’祸魔这小崽子给宰了。”
没等谢云庭反对,狮子就使用了神识力。与他用右手施展不同,010号使用神识力的预备动作,要先将双掌呈九十度相贴,再将拇指作相扣状。
而“通感”带来的感受也很独特:狼犬能清晰感受到它的存在,它宛若一株植物,在肺腑间发芽、生根。随着其不断开枝散叶,谢云庭也觉察到自己的疲惫感在褪去,就像一场及时雨,把山林中的叶面上的尘埃洗涤一净。
“你省着点用,不是堵门堵路的那些分身放着不管就行了。”说罢,狮子的脸色又难看了一分。
在010号的授意下,谢云庭立刻行动了起来。鉴于祸魔的分身间能够相互传递信息,以达到类似蜂巢网络的效果,所以狼犬索性不再避开它们的目光。仅仅是半分钟,无数利爪与他擦肩而过,他的右手也刺入过数个胸膛,那里干燥、炙热、就像燃烧殆尽的灰烬般余温未尽。
短短数分钟内,二层楼道里的分身便少了一半,取而代之的,则是大量散落在地的香灰。
而谁也没想到的是,剩下的分身似乎觉察到危险,竟一溜烟地退回了一楼。
“虽然那些黑烟是未知的物质……但在部分特性上,它们跟火灾时产生的有毒烟雾性质相同,即受到热对流的影响而往高处扩散。”狮子冷静地说道,但他已面色黯淡,一双血眸也不复往日光采。“全都匍匐前进,如果实在看不清路,就贴着墙根前进。”
这里很安静,没有红光,没有半透明的影子,甚至连那令人不安的脚步声不知所踪。但很快他觉察到了一丝不对——他们在二楼少说也带了五分钟,虽然黑烟有向更高楼层蔓延的可能,但就算是用肉眼观察,他也知道一楼的浓度不降反增。这就意味着那祸魔还在这里。
一种像是石块落地的声音响起了。狼犬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想不出这是怎么回事,只能继续继续往前爬。
但这些都不重要,他们离大门还有四五米。只要他们能在安全地带跑起来,以那只祸魔的速度是追不上他们的。
伴随着指尖的冰凉,谢云庭意识到自己已来到了银行大门前。可他刚想站起,某样东西便从他脑门上掠过——砰的一声后,玻璃化作满天冰屑四散甩落——那力道相当可怖,谢云庭甚至觉得只要他再快上一拍,他的脑袋就会像个被扯断的旧布偶,骨碌一声落在地上。
那是一根长达六公尺的,烧焦的肋骨。就像炉灶的煤炭,它有着灰黑色的外壳,以及隐约在深处的、跳动着的红色火光。
没等狮子和银狐反应过来,又是几根肋骨从天而降。而它们也仿佛有着某种魔力,不管是地板、承重柱,乃至厚重的玻璃门,在与其接触后,都无一例外地化作了齑粉。
他们没有犹豫,撒开腿就忘外面跑。与银行内一直笼罩着的烧焦味不同,海风、水汽、还有码头的鱼腥味很快重归了舞台,它们充盈着肺叶,高调地祛除着死亡所留下的晦暗。而在现实与“阈限领域”的交界,海依旧是那个覆盖了星球七成表面的庞大水体。它湛蓝、广袤、同时也涵养万物,但在此刻,它那无边的蓝色仿佛是一剂救药,维持着他们摇摇欲坠的理智。
“是诅咒物吗?”谢云庭将双眼眯成一条缝,试着看清那几道影子声。
“我知道这个!”狮子大喊。“你们接近它时,最好是把手伸进去。”
“为什么?”银狐问道。“难道它们还会自己往脖子上跑?”
“差不多。那诅咒是通过接触触发的,如果你不能占据主动,它就会争取主动权。”狮子解释道,说罢,他已经将一条胳膊套了进去。
突然,那条绳圈像是条活蛇,一下子就缠紧了三人的小臂。
在外观上,这个诅咒物并不显眼:它是典型的三股麻绳,无论是蓬乱的纤维,还是上面早已干涸的血迹,都显示出它有些年头了。对于在城市里长大的孩子,这种东西还算得上稀罕。毕竟,电视剧里的劫匪总是用它缚住人质的手脚,以营造紧迫的一种的氛围。
但在下一刻,狼犬便感觉到了不对劲:绳圈开始越收越紧,不是纤维带来的摩擦,更像是一种啮咬感——就好似它本身就长了牙齿,而且是类似鲨鱼那样紧密排布的牙齿。伴随着剧痛,鲜血也在汩汩流出。
011号又哭了出来。作为一位女生,今天一连串的生死陷阱已经超乎了她的想象。狼犬不禁想,假若她没有神识力,她一定还与跟她同龄的女生在校园里,或许她们会熬夜追剧,一起讨论奶茶的最佳拍档到底是西米还是黑糖珍珠;她们也会幻想,自己的真命天子到底在何处,他们的邂逅又会有多么甜蜜。
而010号呢,他若是没有那份力量,他也不会为自保而陷入疯狂。他会继续读书吗?会继续在学府内深造吗?还是选择走入尘烟,去过自己的生活?
他也想到了他自己。如果他还是个普通人,还是个在街道上随处可见的芸芸众生的一员,他会考虑在生物研究所找份工作。他也会开始攒薪水,琢磨着用它买套房子,买辆车。按照宥为的学习能力,想必考个驾照也用不了半年,他们可以在淡季去海边,去草原,去藏着通幽曲径的密林;看雾,看云,赏花间月,品枝下雪。
但在他眼里,这更像是一种无妄的诅咒。因为神识力,他们人生的轨道偏误了,且再无法回头。他们需要历经磨难,承受痛苦,才能在那片黑暗中找到一丝微光,一丝随时都可能熄灭无存的微光。
在某个时刻,谢云庭能觉察到自己的脚尖离了地。一时内,海面上银雾交缠,波涛磅礴,消波堤在视野中更是迅速变细。可那座小镇却是另一派地狱景象:烈火从银行的每扇窗户中喷涌而出,活像奇幻游戏中巨龙正张开大口,准备喷吐龙息。
谢云庭认为,这比喻或许还算贴合实际:那只祸魔就像巨龙,体型变得庞大。他的脊背破坏了建筑的顶部,如同一条巨蜈蚣般在碎瓦残砾间缓缓挪动。只不过比起巨龙,这种生物并不会对黄金有所依恋,它们只会传播不幸与灾祸,以及抹除每一个无辜的生命。
盐水带来的凉意愈发清晰,谢云庭他们也该彻底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