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名清纯至极的人,他不晓得尔虞我诈,他不晓得放纵贪欢,在莽莽红尘,他的路只是路,他的山只是山。
有一次,他无意间得到了一隻灵魂,不知该拿来做什么用,便只是束之高阁。
但事情岂会如此无聊呢?
我的咒卷一直在那裡挂着,他经过了一次又一次,凝视了一次又一次,最终还是在内心那越渐狂野的呼唤下卸下了心防,施放了我这道……久侯的咒術。
灵魂是什么?是生灵最赤裸的状态,记忆、情感、慾望、信念通通囊括在内。
吞之入腹,便能取得灵魂生前的一切。意志坚定者,吃下魂魄能体会到绝妙的人生滋味,饱览人间的繁华与衰落;精神不强者,可能会因为吞食魂魄而被反客为主,变成此魂生前的模样。
不亲口品嚐,我也不知道这名清纯者食用的魂魄究竟藏了什么爱恨情仇,但这正是观赏的一部分乐趣啊。
作为灵魂美食家,我绝对不会辜负我亲手料理的每一道菜,尤其这名清纯者我第一次见,更不能让他败兴而归。
不同于尘世菜肴,灵魂料理没有那么多切、扯、拍、揉、煮、炸、烤、焖的花样,烹饪的关键在于能为灵魂添加多少戏剧性的花样。
我在他的这隻灵魂裡放了很多浓郁的香料,一首歌、一封信、一滴血……有的能让爱意更加千回百转,有的能将哲思变得波澜壮阔,有的能把遗憾寄至渺渺无边。
虽然不知道魂魄深处究竟是何滋味,但我想,这么多用心的细节足以让这名清纯者——难忘终身。
「施術」完毕,灵魂已化作美味的佳肴,散發着诱人的气息,仿佛声声低吟,求着清纯者吃下去,吃下去,吃下去!
可是,清纯者怎么不吃呢?
他只是坐在灵魂佳肴面前,盯着,看着,犹豫着,想必还在挣扎着,眉头紧蹙,时而抬头看看树,时而低头捏捏土,但眼神总是避着那道我精心準备的大餐。
飞沙狂了起来,枯死的树仿佛重现青春,挂满无形的、摇动的葉,在静谧中茁壮成长。
这是老树少有的,能呈现生机假象的时刻。
有意思,有意思,我款待过无数初次享用魂魄的人了,这犹犹豫豫的可爱模样真是永远看不腻呢。
尘世众生总是喜欢把稀鬆平常的事情贴上邪恶、堕落的标签,然後拼尽全力地抨击、惩罚、批判、屠戮,可其实内心的渴望又永远都逃不掉,嘻,除了可爱,我能说什么呢~
清纯者守在灵魂佳肴旁边等啊等,我也守在他的身边等啊等,反正佳肴有效期只有七天,不论他最後吃或不吃,我都等得起。
看着他摇头晃脑、左右犹豫,足够我轻鬆消遣掉等待的无聊时光了。
黄沙层层堆积,牢牢吸附在枝幹上,让它膨胀了一圈,仿佛让它又度过了几个春夏秋冬。
这个地方,已许久、许久、许久不曾降下真正的甘霖了,只有一片无边的虚无。
到了大风飞扬、黄沙离去的时候,清纯者就下定了决心,一吸气,一张嘴,把美味的佳肴一口吞下——一天,一天?哎呀哎呀,这个下定决心的时间可不算最久哦~
怎么样,怎么样,我的厨艺怎么样?
这条灵魂怎么样?
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吗?
你还是你自己吗?
快啊,仰天长啸,愤世嫉俗!
快啊,跪地不起,自戕自罚!
快啊,神情恍惚,低吟浅唱!
啊~好想就这么扑上去,双手摇着他的肩膀好好问问他啊,可欣赏的乐趣会被这份自我的不抑制瞬间撕碎,我得忍耐,忍耐,忍耐……
然而事情,却並没有按照我的预料發展。
星照星消,沙起沙落,一天过去了,清纯者还留在原地,没有露出任何表情。
他在想什么呢?
那隻灵魂裡有什么起承转合呢?
我的厨艺放大了哪些情绪呢?
啊啊啊,如果我当初有偷偷舔一口灵魂,多多少少也能有一个方向,可我是灵魂美食家,我不能这么做,我要对我的顾客负责,我绝不允许任何人吃到不完美的灵魂佳肴!
以往初次吞食灵魂的人,用餐完毕最多一刻鐘,就会出现各种各样的癫狂、折磨、感动、悲伤。
可这清纯者真是与众不同,竟然到了现在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既没有为之动容,也没有被其主导,连嗝儿都不带打的。
莫不是我的厨艺退化了?
难道这灵魂是劣质产品?
我不懂,我不懂,我不懂啊!
又一天过去了,清纯者带着平静离开了,前往自己旅途的下一站,我终究什么精彩纷呈的表现也没看到。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我不知是该激动万分,还是失望透顶。
曾经我一直以为吞食魂魄只有两个阶段:用餐前的腼腆或期待,用餐後的享受或忐忑,我根本没料到还有这样一个奇异到诡异的阶段。
我嘶吼着,将聚集的飞沙吹散开来;
我跪倒着,把乾枯的地面砸出裂纹;
我呢喃着,倾泻的咒力化作无数不知名的咒術四散奔溢,不知造福了谁、祸害了谁。
我不甘心,我绝不允许有任何这样若无其事地吞食魂魄而离开!
我要跟上他,我要亲眼见证他的堕落,哪怕等上千年万载也在所不惜!而在此期间……哼,其他人谁也别想再吃到灵魂佳肴了。
我站了起来,保持隐身,向前走去。
枯死的树,身形渐小,再也挂不住风、挂不住沙,星光的浪潮起起落落,终于连着地平线,连着荒芜的土地,连着老树,一同吞没。
他在犹豫,师父杀人的过往与自己有任何干係吗;
他在犹豫,功名利禄他真的在乎吗;
他在犹豫,是否要做出那个背叛的决定;
他在犹豫,踏出这一步後他是否就不再是他了。
名师的承诺是有期限的。
讲座只是一场持续几天的短暂活动,名师即将离去,清纯者终究是急匆匆地做下了最终的决定。
他猛然起身打断这个庭院裡的讲座,站在无数摄像头的焦点之上,接过名师手中的话筒,顺着原本的内容做出了丰富而精彩的延伸,听得全场鸦雀无声,大大出了一迴风头。
结束以後,他当场跪地,请求拜对方为师,号称崇拜已久。
拜入名师门下的事情,就这么成了。
立刻,「清纯者」得到了精致的宿舍、车辆、晚会。
宿舍宽敞明亮,朱漆红木,设施齐全;
车辆是名师用旧的,价值高昂,配出去後根本不会收回;
晚会上他是主人公,烟花璀璨,喝彩不断,无数上流人物前来试探、结交。
初出茅庐又一鸣惊人的他瞬间扬名天下。
现在,他已经得到了尘世种种浮华,满意了,幸福了。
灵魂佳肴最後的馀味依然挂在他的嘴角,化作舔之不尽的涎水。
洋洋自得的成功滋味挂在他的眼角,将那深不见底的城府越挖越深。
无聊,实在有够无聊。
对这一切,我没有半分欣赏的兴致。
人间诸事,恶魔没兴趣深究什么。
我只想看见人类在见识人心複杂後的颠迷模样,可人心原本的堕落,我不想看见。
我忽然意识到了「清纯」的可贵,以及短暂,一切就像从星光旁略过的轻雲一样,朦胧而迅速,快得来不及眨眼,就不復存在。
是啊,是啊,是啊,这么多年了,有哪个吞食者不是迅速沉浸在灵魂滋味的美妙中呢?
我再迟钝,也该發现他的美、他的好、他的珍贵!
可惜,一切都太迟了,我知道,他回不去了。
此时此刻,比起「清纯者」本身的变化,我更想知道他变化的过程,就像、就像……想要品嚐灵魂那样。
是的,只要把他的灵魂抽出,吞掉,我就能立刻品味他的一切,最初的清纯,爆發的堕落,不光知道,我甚至可以让这一切的经历、人生都属于我。
可我不想这么做——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亲自吞食魂魄了,久得我根本记不得灵魂的味道。
为什么,为什么呢?我想不起来了,时光的洪流将我的意识洗刷了无数次,我只剩下这本能的想法,而原因,早已失落无踪。
我累了。
在我意识到他的宝贵之时已太晚太晚,更何况,即使一直沉迷其中又如何,除了好好欣赏一下那一成不变的平静又有什么用呢?
只要我不把他囚禁起来,他没在今天堕落,也会在明天变质。
而我,也没有囚禁谁来观察的喜好。
自那之後,我回归到那辽阔无垠的板结荒土上,终日与枯死的参天老树作伴,等待着下一个释放「吞食灵魂」咒術的人,等待着下一次下厨上餐,等待着下一场癫狂的吞魂盛宴。
一株枯死的老树,参天而立,伸展每一条枝幹,仿佛要把积攒的疑问呐喊而出,向夜空的每一颗星讨个答案。群星挂在枝头上,一闪一闪,一言不發。
从前我怎么没有意识到呢?
原来啊,我很讨厌这个地方,荒芜,贫瘠,孤独,萧索。
虽然等到施咒者的时候我会很激动,但哪有那么多人会选择吃掉那来之不易的灵魂呢?
最多的时候,我只是等着,守着,迷失着。
尘世有一种说法,灵魂本都是天上的星星。
群星常挂天穹,难得坠落,想要灵魂,难上加难。
那么灵魂的价值究竟是什么呢?
虽然我时常烹饪之,但其实我也根本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自己手裡也没有存留任何灵魂。
我想,至少,灵魂的价值,不是被吃掉。
我不知道该怎样称呼他了。
过了这么久,他再度来到了这个荒芜贫瘠的地方,来到老树下,施放「吞食魂魄」之咒,身上带着一千多隻灵魂,满脸的贪婪与垂涎,「清纯者」这个名字再也不適合他。
看到他现在的模样,我依稀看到了当初那个清纯者。
是他让我开眼,让我知道原来人吃完灵魂以後,也不是一定会垂涎三尺、回味无穷;
是他让我發现,原来即使是美味如灵魂,也可以让人狼狈无感、如嚼陈蜡;
是他让我觉悟,原来人,也可以纯洁无瑕、毫不堕落。
尘世种种浮华诱惑,往往是得到之前趋之若鹜,得到之後索然无味,只有灵魂不同,灵魂只有食之又食、享之又享,一旦开始,再无回头。
我原本以为,他禁得起诱惑,他能在欲望面前心如止水,但我错了,他比其他所有吞噬灵魂者更贪婪、更纵欲、更醜陋。
我想再见到他,见到那个当初的他,那个看山是山、看路是路、与世无争、胸无城府的他,而不是、而不是——而不是这个可悲可耻可恨的怪物!
可一切都回不去了,我知道世上有可以净化堕落的方法,然而那些仿佛都得目标自觉自愿才能使用,他但凡有心回归纯洁,就不会是今天的面目。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啊。哈,那就——
在他取出一隻灵魂,按照咒卷上的方法开始仪式时,我猛得向他扑来,将他一口吞下!连带着他带来的一千多条灵魂。
静,静得出奇。
他的身躯,他的痕迹,他的存在,都一点不剩了。
老树看着我,土地看着我,飞沙看着我,群星看着我。
我,也看着我——
我化出一道镜子,仔细观察着自己的模样,就像我观察其他所有吞食魂魄者一样。
这次,我要从我自己身上找到狼狈、享受、忐忑、麻木、堕落、升华,我要从我自己身上找到那永远欣赏不到尽头的绝妙风光!
啊~多久了,多久了,我多久没有亲自品味灵魂了啊,即使没有香料,即使未加烹饪,这味道也依旧是如此地令人梦萦魂牵。
不知道他怎么搜集到的一千多条灵魂,常人一条灵魂都搜集不到啊~不过很重要吗?我不在乎。
千条魂魄的记忆如焰席捲,袭略着我的脑海。
一时间,我走过了无数人生,飘枫断桥、渡口长侯、风雪復仇、宅鬥漩涡、乱世沉浮、为祸人间、愁断人肠、一夜天塌、青灯作伴、陌路刚勇……
还有,还有,还有「他」的迷惘、动摇、沉沦、魔障。
哼哼哼哼哼,人啊人,这就是人的滋味呀。时隔太久,我都忘了,在成为恶魔前,我本来也是一个人类呢,我当初就是不愿回想起为人的时光才不想亲自食魂。
为人的我,原本也是一个温文尔雅、清纯无垢的人,把他人的每一张笑容当做最大的善意,把自己的每一场挫折当做不必挂怀的跌倒。
那时的我,与一刻暖洋洋的老树终日作伴,我时常依靠在老树上,看看书,想想事,唱唱歌,日子一天天过得无忧无虑。
虽然我未曾在我生活的山谷小镇闯出什么名堂,但我确实不知自己还缺什么、需要什么。
如果可以,我真的很想以「人」的身份就这样过上一辈子,可惜事与愿违。
那年大旱,镇民为了谋求生计纷纷出走,我亦外出寻求解旱之方。
我找到龙神,向他说明了情况,受赐龙鳞一片,能造肥雨连绵,解故乡危难。
然而当我回去,留下的人却劝我卖掉龙鳞,与他们瓜分财物,远走他乡。
我不解,我不愿,他们便苦口婆心地向我讲道理,告诉我:
离去的人本就不打算回来,今天我以一人之功重沃乡土,把本已在他乡安定下来的其他人都全部召回,我也还是那个一事无成的无名小辈。
大户归来仍是大户,良田几亩他们一分也让不给我,镇中的决策、生意更不会请我过问——在被劝说的当时,我还听不明白为什么之後镇中大事为什么要牵扯上我。
过去我帮了众人不求回报,这次我帮了故乡也依旧贫穷,但如果我变卖龙鳞,我就能在他乡富起来、贵起来、显赫起来,再也不会有人受了我的帮助又转过头把我当傻瓜,再也不会有人踩着我上位还视我为敝屣。
他们举了很多例子,带我走遍全镇找到很多证据,告诉我平时待人有多好,然而比我差的人如何飞黄腾达,又如何……背後贬损。
他们告诉我,我本该处在什么「位置」。
那时,我真的如临天崩,我从来不知道,原来我平时是如此的乐于助人,原来我原本是这样的胸无城府。
我以为的阳光笑容,都是笑裡藏刀的假面具;
我以为的无忧无虑,只是他人眼中的一滩烂泥。
动摇的我、痛苦的我,最终选择接受建议,变卖龙鳞,与之瓜分,去试着过上他们所说「我本该拥有的」生活。
——那样的生活並没有到来。
虽然被变卖的龙鳞最终拯救了另一个乾旱小镇,将之变成了丰沃的水乡,可我终究是辜负了神龙的慈悲与信任,辜负了自己的清纯与无暇。
诅咒,自然而然降临在我身上。
我长出尖锐恐怖的犄角,褪去光滑细腻的皮肤,指尖变成锐利的爪锋,血液远比长夜更黑更稠。
从此,我不再是人类,而是恶魔,要用尽无尽的时光去忏悔。
我恨人心,恨那些表裡不一的人心,恨那揭露混沌的人心,更恨我自己那轻易堕落的虚假「人」心——什么清纯,我从一开始就是一个虚伪至极的恶魔。
我想逃,逃到那无人的旷野,谁也不见,但我却又不愿活在虚假的世界,装作什么都看不到,所以我处心积虑创造了「吞食魂魄」的咒術,让我可以用这样诡异荒诞的方式去认识更多人的内心。
然而啊然而,我终究是不敢亲自食魂,终于在长久的岁月中忘却了人类的过往,沉浸在欣赏他人食魂的堕落当中。
我以为我曾吞食魂魄,原来,我不过是认识了一次人心。
我仰天长啸,我跪倒砸拳,我痛哭流涕。
我怀念为人的过往,我怀念清纯的时光,我将双手的鲜血涂到角上,脸上,镜上,我想要将内心的痛苦与堕落通通宣泄出来,让一切重归原点。可终究——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啊。
感怀、忏悔、逃避、矛盾、遗憾、憎恨……看着镜中的我,我的心头不禁涌上了如潮水般汹涌的满足,与快乐。
这就是生灵百相,这就是心魂本质!既猛然堕落,又追忆清纯,既醜陋至极,又美丽无边!
啊,啊,深藏于灵魂的宝藏啊,我,就是为此而存在~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株老树,颤抖着,挣扎着,伸出参天的千隻巨手,想要拥抱沙尘、拥抱长风、拥抱群星,却忘了自己早已枯死。这是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