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kingyst 于 2024-5-19 00:59 编辑
中 睡眼朦胧间,夜空逐渐明亮。 在空无一人的房间内醒来。 感受到了,余下的一丝温度。 醒来时,你不确定这是否还是同一个房间。这是一种少见的体验,不确定前后的你是否还在同一个空间里。一定发生了某种变化,房间也好,你也好,默认的连贯被打破了,环境被重置回了初始之后那一瞬间的状态,一种缺乏任何预设条件的状态。这时,你还不是老人,这里也不是一个房间,故事的设定还未开始延伸,就连作者都还未形成,初生的故事睁开一双野蛮的眼睛,张开它的血盆大口,它得先奴役一个作者…… 你发现自己躺在被褥上,没有盖被子。仍然在下雨,一侧的窗户上爬满了暗色的雨粒,正纷纷顺着倾斜的玻璃窗流淌而下。你不记得这扇窗户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你睡着之前它似乎还不存在,你记得这本来是个没有窗户的房间。雨不大,清脆的雨滴在柔软的屋檐上破碎的声响让你恍惚间以为这里是你的大学宿舍,以为历史教授得了感冒,明天是难得的休息日。然后你伸出手,握拳,发现自己还是一如既往的虚弱,所以你想起自己是个即将寿终正寝的老人,想起不知所踪的子女,忽而觉得有些滑稽。 你的手碰到了翻倒在竹席上的小瓶子。或许其它老人也会在半夜醒来,然后无法入睡,于是她早早地准备好了应对的办法——你晃了晃瓶子,大约还剩下半瓶,有些沉甸甸的。一种奇特的不安感随着那种声响在你的全身蔓延。你没有怎么使用过安眠药,但半瓶对于一个老人来说或许有些太多。 又或许才将将足够。 小瓶在你的手掌中滚动着,你沉默不语。下腹传来一阵紧迫的饱胀感;你之前并不知道乡下旅馆的房间里竟会没有厕所,这对于每个房间里的老人来说都很不方便。明天的朝阳升起的时候,你大可以吵嚷着要求赔偿,要求退款,要做什么都好,但眼下你恐怕并没有别的选择,因为人总是要撒尿的;即使已经老到与尸体没有什么区别,人还是要撒尿的,这无疑是很无奈,却又很令人快慰的一件事。 久美子不在房间里,这是你捕捉到的另外一个信号,你可以做一个不用负责的情郎,甚至不必在被发现丑事的时候仓惶逃离,久美子就像是从来不存在这个旅馆里一样,晨起的高血压让你大口呼吸,却一点也嗅不到久美子的味道,那种味道随着香烟的记忆散落了,已经找不回来了。 你颤抖着起身,推开门,走廊的光线昏暗,你没想起来昨天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那个中年女人的手里拿着的是提灯还是蜡烛,你只发现涂着红漆的门亮得鲜艳。走廊的尽头是卫生间,在解决了困扰老年人的尿不尽之后,你不想再回到那个房间里,你总觉得久美子还会回到房间去,所以你不想回去面对她。 一种莫名的愧疚感冲刷掉了昨日的欢愉,这不是什么良好的体验,“睡眠”并不能带给你清醒感,反而像是吸了毒之后的昏沉,你可能染上了瘾,但是作用效果未知全貌,食髓知味的偷欢。 你晃荡地找到了昨天喝大麦茶的地方,那里没有喜好尖喙动物的武士,只有那个还穿着红色和服的中年女人坐在那里喝着茶,手边还是几本久美子的藏书。 “哎呀呀。您醒了,睡得好么。” “好,很好,好得很。”此乃虚言,你一直相信,没有做梦的睡眠并非好觉,否则美梦也不会被称为美梦,只有做过梦才能让自己有真切实感的活着的错觉,因为死人是不会做梦的。 现在,你还不想死,你还想更多地,更多地体验睡眠,最好是,还有久美子在身边,什么都不做。 “需要早餐的话我可以去准备。”但是中年女人没有起身的意思。 两个小伙子从外面走进来,他们披着的雨蓑沾满了雨水,身上不知是被雨水打湿了,还是他们劳作过后的汗水。但是雨天,需要劳作些什么呢? “良平!伊平!哎呀呀!我说过不要把雨蓑穿到屋里来的吧!” 小伙子们哈哈大笑,对你道了个安,又走出了屋子。 你幻想他们也是喜好尖喙动物的武士,或者也是来旅馆享受睡眠的老人,但是绝不可能和久美子扯上什么关系。他们换好衣服后就直接坐在了中年女人身旁,把麦茶当做啤酒畅饮。 你坐在一边瞧着,忽然又觉得这地方没有什么特异之处了:短短的走廊一眼就能望到头,那些昨夜燃着火的入口也不过是些古旧的,缀着脱落红漆的破落门扉;尽头的厕所只能容一人使用,瓷砖被打扫的很干净,只是冒着一股淡淡的尿骚味儿,也许还漏着水,时刻响着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细碎水流声。不久前的夜色让这里一切都染上了一层神秘的雾气,你曾以为这里的什么都看不真切,连这乡下女人也是,她昨晚仿佛还是一个误入歧途的,被某种邪灵附体的老巫女,那种绝不动摇的冷漠,那种在暗中偷偷瞅着你的残忍……但是看看她,看看你面前的她,看看这洒了满地的油腻。也许那些都是你的想象,也许你太过于绝望地期待在这里找到些什么不属于日常的玩意,也许疯了的人是你——又或者这并不是你的错,是秋草上的朝露,它们映射着透过云层远道而来的阳光,那股光晕洗掉了夜晚给这座旅馆抹上的艳丽妆容;所以你必须入夜,必须听雨,必须继续等待…… 你坐在侧院的椅子上抽着烟时,住在二楼的其它老人也各自起了床,下了楼来。他们在你身后的房间里吃着简单的点心作为早膳,各自说着闲话。有个还穿着睡袍的矮胖老人泡了壶茶,几个人便围坐在桌边抽烟,那股子悠然也让你不由得轻轻舒了口气。你看向飘着小雨的侧院,那只鹦鹉被随手挂在屋檐下,正低头喝着水。 “江口呢?还没起?” “没见他出来。” 矮胖的老人露出一个有些冰冷的笑容,两排残缺的黄牙扭成一团:“也许是死了罢。” 那女人闻言,转头拍了拍一个小伙子,不知是伊平还是良平: “去看看,该干活了。” 你看着两个小伙子叼着牙签,手插在口袋里,晃晃悠悠地上楼去。过了一小会儿,两人抬着个担架走了下来。你意识到昨天在门口你就见过他们,见过这具简陋的担架了——那时你没有注意,但眼下你无疑看的更加真切。那担架上躺着一个不知生死的老人,他枯萎的右手无力地悬坠在担架一侧,上头满布褐色的老人斑。那模样像极了你自己的手。其它的老人们似乎已经司空见惯,丝毫没有关注担架,继续吹着牛逼喝着茶。 “久美子呢?”你问那个女人,“我醒来时没有见到她。” “你是第一次来,不清楚规矩。”她对你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咱们这的女孩儿们都会提前醒来离开,不会在白天同先生们见面的……她们也有别的事,到这里来只是打工赚钱而已。” “我能再住一晚么?”你问道。 “咱们这不是什么养老院……哎呀,但是你,但是您,还挺守规矩。久美子——姑母——算了,您会来这兴许也是结了缘了,可以再让您呆一个晚上。” 中年女人算计的面容让你打了一个寒颤。 你又抽了一根烟,试图把昨晚的记忆遗忘,香烟抖落的烟灰没有带走你对久美子的回忆,留下的只有驻足的看客和试图在生命的末路与你攀谈的嫖客。 你开始发自内心地嫌恶这个地方,也嫌恶那个因为一个女人不得不留在这里,但除了这个女人也再无眷恋的你。 那条银河,彻底击垮了你,你以为自己已经到了足够抛下一切,在任何地方去死的年岁了,但你还没有,你的青春期和叛逆期才没有结束嘞,你不想被良平和伊平架在担架上,在一块还没开垦过的田地里面与世长辞。 还没有和久美子说上话,说过一句话,那样和在大学时有何差异。 昨天那个硬朗的老人瞧见了你,他带着那只鹦鹉贸然地侵犯着你的领地,让那支香烟不得不在半途就熄灭。吸烟是一个很私密的行为,如同吃饭、睡觉一般私密。 “多多良!我能想起你的名字来,我实在是很喜欢这个名字!” 你本以为他是旅馆的主人,但现在看来他也不过是和其他人一样老无所依只为寻求一夜欢情的渣滓,你对他的鄙夷自然而然地提升了一级,并列在尖喙动物那一类。 是了,他不再是一个强壮的,充满热血的,你身体里早已缺失的狂野的那一半,武士与醉鬼殊途同归,都被困在这一方小小的屋檐下,被原始的枷锁束缚。 “你很常来吗?” “不,不。我的儿子在这里帮工。”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有种言尽于此的意味。 “那很好。” “你呢?城里人。” “我不知道。”你并无虚言,“我昨天说过了,我来找人的。” “哈哈,好一个笑话。” 那女人客气地请你去前台结账。你缓步走向那盏暗橘色的台灯时,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并不是什么久远的记忆,而是就在此时此地,刚才在这个房间里一闪而过的某个小细节;就像推理故事中的侦探那样,你漏掉了什么关键的线索。你一边走一边思考着,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解答。她坐在前台,戴着老花镜,一边按着老式的计算器一边开口问你: “您还打算住几天呢?” “不好说。先再付一天的吧。” 用一大笔没什么用的钱,换来一个坐在这儿,睡在这儿的机会,那就是你为了夜晚所做的准备——你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从等待着夜晚与久美子回归,等待再次进入房间的那一刻起,那之前的所有时间都已经被它所支配,你的一言一行都被它征用了。无论去哪里,以何种方式消耗这些时间,你都无非是在神经质地为夜晚做着准备——而你甚至不知道晚上会面对什么,自然更不可能明白应该做什么样的准备,只是像瓶中的苍蝇那样胡乱挣扎着,像一个毫无技术的粗劣赌徒那样盲目挥霍着自己手中所剩不多的筹码,执着而愚钝地期待着某种纯粹的好运会降临到你的头上。 侧院没有院墙,只有一圈比人略高的灌木围着院子长了一圈。那些灌木很厚重,你不知道灌木的对面有什么,所以只是怔怔地盯着这一片深深浅浅的绿色,连烟都忘了点燃。然后某个时刻——魔法般地,那院墙忽然被人拨了开来,一个落满了草叶,沾了些泥巴的小脸出现在你的面前。那是个六七岁的男孩儿,你看着他,他看着你。你没有在他的眼睛里找到人们对于老人的那种怜悯,那种滑稽的、荒谬的、居高临下的不屑。悬崖前排了一条长长的队伍,而站在队伍后排的人在大声嘲笑即将掉下去的人。面前的男孩儿无疑才刚刚开始排队没多久,但他兴高采烈地看着你,眼中只有纯净的好奇与无拘无束的邪恶,仿佛全然不知道悬崖与深谷的存在。 他晃晃悠悠地脱下扁扁的帽子,怪里怪气地对你行了个礼。 “您有没有看到一只猫跑过来?” 梅伊在四岁时追逐着一只龙猫穿越了树丛;爱丽丝在七岁时追逐一只兔子穿越了树丛;眼前同样年幼的男孩儿则追逐着一只猫穿越了树丛。梅伊和爱丽丝分别掉进了两个不同的洞,找到了不同的冒险与幻想,而眼前的男孩儿则找到了你,你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也许这男孩儿的运气并不那么好,也许实际上并没有什么通向地底的,无限长的兔子洞,又也许……又也许你本来就是一个黝黑的大洞,只是从来没有人掉进过你里面。无论如何,你现在得回答孩子的问题,像龙猫,像疯帽子那样回答他的问题。如果那双眼睛在听到你的回答以后露出的只有失望与无趣的光彩——你活了一辈子,去了如此多地方,经历了如此多事,到头来甚至无法令一个孩子觉得有趣,甚至找不出一段能拿出手来的故事,那又是多么失败而无聊的人生。回答他,回答他,也许只需要一句话,一个谜语般的字眼,一个准许通行的密码而已,也许你也能找到一个兔子洞…… “猫啊,约莫是有的吧。”你拿不定主意,有可能这方小小的庭院里每一处都是一只猫,每一只老猫都在屋顶上懒洋洋地等待每天人类向他供奉的食物,用睡眠填充猫生,与现在的你别无二致,用等待睡眠填补你剩下的人生,也许不只是今天,过了今天还会有第二个今天,第三个今天,每一个期待久美子出现的今天。 男孩撅起了嘴,他没有直接离开,而是出于好奇地看着你。“城里人”,你想到尖喙武士的评价,你分不太清那是一种讽刺还是一种赞许,大概前者占的比例更多,但你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称呼。 你也是第一次被这样纯净的目光审视着,还是在你意识清醒的情况下,一个活在童年的孩子会如何看待垂垂老矣的老人,在你还是童年时尽情地把你的同类人唤作各种丑陋的称谓,只为了满足孩童的顽劣性,但并非所有孩童都是顽劣的,在没有被酒精污染过的社会里,孩童应当是一个褒义词。 “你们都在这里做什么。” “不知道,晒太阳。下了那么多的雨,雨停的时候就算得上是晴天吧。” “我不喜欢雨天。” “我也是。” “那下雨的时候,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等待戈多,等待一个虚空的幻影,等待死亡的来临,等待雨停。 等待久美子,等待一个陌生的友人,等待自我的救赎,等待睡眠。 像一只老猫,用睡眠填充剩下的猫生,在窗台前漫步。 一声猫叫打破了你的沉默,男孩再次怪里怪气地行了个礼,从带他来的神秘的兔子洞里离开了。 你突然有些后悔,你还想再和年轻的自己多说点什么,说点劝慰,关于不要酗酒,关于不要踏入图书馆,更不要在一个得不到的人身上浪费所剩无几的情感。你的情感也和孩童一起掉入了深不见底的兔子洞里。 现在你开始等待夜晚,也开始等待兔子男孩再次出现在你的面前。你开始觉得在这个旅馆待得越久,见到的新鲜事物就越多,尽管这些新鲜事物对于走过漫长年岁的你已不再新鲜,但那些新鲜的灵魂总能唤醒你这具苍老躯壳的一部分。 久美子,这就是你让我来的原因吗?还是说,你正在那兔子洞里下坠?久美子,我还是不能明白你的意思,但我会继续等,等到夜晚,等到你我都睡着了,再一起走入那座图书馆,让大火将你我焚烧。 *** 这阵秋雨拖拖拉拉地下着,你在侧院里痴痴傻傻地看着。雨到中午才停下来,而你依然不知道做些什么好。在城市里的每个下午——在养老院也好,在自宅也好,在哪儿你都并不知道午膳之后的午后,除了又轻薄又艰难,比起睡眠更像是昏迷的、汗流浃背的白日梦以外,到底应当做些什么。“无论如何,他都已经太老了”无疑只是一句托词,城市为了掩饰自己心口那个苍白而羞耻的空洞而盖上的又一层华服;因为很显然,在乡下从来都没有这样的问题。当你独自吃了两个肉松饭团以后,旅店外的泥巴路上忽然传来了一片巨大而嘈杂的响动。 你循着声音找去。那女人正环抱着双手,饶有兴味地瞧着外头:而你很难描述那里究竟有些什么。如果非要用一个正式的词语来进行无趣的概括的话:外头有一座正在行进的狂欢节,一个细长的节日游行。你一时间想不起来今天是什么节日,至少在你所知的范围内,这只是寻常的初秋一日,但人们无疑在高歌着庆祝。那并不是什么光鲜的、有组织的游行,更像是一时兴起的凑热闹,甚至有某种毫无节制的暴动感。你放眼望去,乡里邻居们推着各种各样的载具:装着一个小木箱的单车,人力三轮车,一头驴拉着的、四个轮子的板车,甚至是自己背着竹箩筐的,用手提着菜篮的,细碎的雨丝与雾气萦绕间,千奇百怪的方法都有;但无论如何,所有人都在移动着,顺着那条并不平坦,在雨后变得有些难以通行的乡间泥巴大路,所有人都在缓缓地移动着,朝着同一个方向移动着,像一列虔诚的朝圣者——朝圣者,而他们的圣物是手里的小麦面包,是新摘下、冒着水光的西瓜,是甘蔗汁,是早上才蒸好的馒头,是冒着血水、抖落着碎骨的生牛肉。他们携带着自己的圣物,面朝着不知道何处的仙乡,踏实而坚定地迈出一步又一步,就像他们种下这些作物时一样细心而温和。 神哟!神明哟! 你顺着人流行进,然后听到队伍里有人在高声叫喊着。那不像是什么祭礼的祝词,不似诗也不似歌,只是一声自然的叫喊,就好像那人走过了神的家门口,然后像呼唤一个普通的农人那样,唤了一句祂的名讳。“神无处不在。”他在呼唤的正是这无处不在的神,是不止谁塞给你的柿子饼,是那一丝丝的酸涩,是食物落入腹中所带来的平静。你往身边四处看去,看似无序可循的人群并没有任何拥挤,任何互相冲突的时刻,仿佛一切都已经是规划好的路线,是已经知晓的命运。那不是自然而然的事儿么,你自嘲地想着,既然是神明的狂欢节,用一点小小的命运来维持秩序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吧。 你注意到,似乎大部分游行者的速度都保持在一个稳定的区间里,或快或慢,都不令你觉得突兀。只有当一两个矮小的黑影高速窜过你身边时,你才能感到一丝不谐而令你兴味盎然的异变。在这样的游行队伍里,仿佛只有孩童与动物拥有奔跑的特权——你很难想象自己在这样的人群中奔行,但那些只到你的膝盖或者大腿的孩子们则可以畅通无阻。你似乎看到了那位找猫的孩子,他追着一只黑灰色相间的杂毛猫从你身侧跑过去,在你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又消失在人群中。你看到一群孩子围住了一辆小车,那似乎是队伍中为数不多的机车,此时也关了引擎,只是缓缓地随着队伍前行;那车上摆了一排五颜六色的棉花糖,机器还在发出轰隆隆的闷响,一丝一缕的糖丝被一个戴着鸭舌帽的老人卷在竹签上,然后递给雀跃着的孩子们。在看到那个老人的一瞬间,你不由自主地喊道: “江口!” 他愕然抬起头,你才发现那只是一个陌生的乡下老头,只得挪开了自己的目光。你随即愣了一下,你想起了自己为何会呼喊江口这个名字,你本是认得他,本该早就想起来,在不久前那个仍然有些昏沉的早晨你就该认出他的,那个不着痕迹地从空中飘走的低语,那具躺在担架上的尸体,那双皮包着骨头的、垂在担架侧面的手…… “江口呢?还没起?” 一口黄牙的老人露出一个残酷而刻薄的微笑,然后说道:“也许是死了罢。” 你嗫嚅着“死”这个字,脑中飞过无数个画面。 你见证过许多死亡,在矿道里脱水的父亲,阿拉巴马客死他乡的妓女,在睡眠中与世长辞的老人,那可能是安眠药的作用太过强烈,终有一日你也会选择用安眠药这样安全有效又没有痛苦的方式死去。 狂欢的游行还在继续,你想到神明是不死的,但是人终有一死。你不由得羡艳那些孩童,仍有长久的时间与活力在人群中奔窜,他们手中的棉花糖粘在人群的每个角落,织成一张大网将兴奋愉快的人儿笼罩起来。 你矛盾的心兀然有了一个莫名的实体,投射在穿着和服的女子身上,投射在贩卖凉水的小摊贩身上,投射在手作玩具的花车上。 脚步似乎也变得轻盈,仿佛是在被这人群推搡着往前走,他们口中的神明有着热切的感染力,这并非一场自发组织的游行,而是神明在向人类炫耀他的力量,于是你们称颂他的存在,称颂他的名字,好让他有更多操纵人心的魅力。 你不知道游行的目的地为何处,但也不必知道,就像你到了将死的年纪,这个世界上还是存在着许多你难以理解难以消化的谜题,人生的旅途就是在不断寻找谜题的答案,有时会走向歧路,有时会忘了自己为何而出发,甚至忘了自己要去哪。 你高呼神明的名字,但从口中说出的只有“江口!”“江口!”,好似江口就是那个神明,可神明真的存在什么名字吗?你眼中的那些年迈的老人也和你一般疯狂,他们也是“江口”,那些小摊上售卖的食物、玩具、日用品,是献给神明的供品罢。 到最后,让你冷汗直流的是,你也是“江口”的一员,你好像看见了良平和伊平,他们抬着担架摇摇晃晃地走向那片荒芜的西瓜田,一个大坑在等待它的新主人,那个死去的可怜老人与你别无二致,他的名字叫做奈束多多良。你不知道是无法确定的永别,或是无可违逆的再会更令人绝望;说到底,谁也不知道永别是否真的能持续,但再会——再会总是存着念想的,所以它才如此令人着迷,才能给人某种虚幻的舒适感。看看吧,即使是在这样纯洁而坚定的狂欢队伍中,你仍然妄想着与担架再会,与旅店再会。在你心底的某处,你仍然认定了契诃夫的左轮会开火,认定了你所见的一切都是另一个人的设计,就好像你写的那些故事一样,一字一句都有其所指,在它平坦的表皮下面是暂时不可见的血肉,而在未来的某个时刻,一切都会暴露、揭晓——而揭晓何尝不是最令人快慰的,与秘密,与真相的再会? 你总觉得既然见到了那追逐猫儿的男孩,在之后的某处他总会再出现。当你在游行里看到那个四处乱窜的男孩时,心里难道不是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爽快,一丝脚踏实地的安逸?但现在你看清楚了,那并不是他,只是另一个你不认识的男孩。当你以为卖棉花糖的老人是江口,当你想起来那担架上的死者唤作江口,胸口难道不是有那么些被你压抑下去的庆幸?但活着的老人并不是江口,死去的老人——谁对你保证过只有一个江口?你甚至没有看过他的脸,只是看了那双手便认定了他是江口,是你曾认识的江口,是介绍你来这家旅店的江口。可是谁保证过呢?谁保证过在支付了第二晚的费用之后,你就一定会在某个时刻回到那个房间?谁保证过你会回到旅店,回到久美子的身边睡上一觉……对了,你连那个女孩儿是不是久美子都无法确定,你甚至连她真正的名字都不知道,便自顾自地唤她久美子,这何尝又不是一种暴力,一种强奸,一种只有将死之人才能够实施的犯罪。 没有人保证过任何事。 返回仅仅代表一种可能性,一种天真而软弱的期许。人们之所以能在面对死亡时不陷入荒谬的疯狂,岂非正是因为这种可怕的猜测:谁知道呢,也许死后还能回来,谁知道呢,也许死后的人并没有死,对吧,总有可能的吧,就算只是可以忽略不计的那么一丝可能性,比中头彩还要低不止万亿倍的概率,总也是在那里的。而只要有它在,人们就能说服自己继续活下去,继续回避死亡。在这条风景迷煞了眼的小路上,人们兴高采烈地前行,前行,直到这条道路的尽头。你所假设的,期待的所有返回,无疑都是你还未准备好死去的证明——总觉得还未了却的那些破事儿,还残存在心中无处安放的情绪,总觉得你会在死前释怀,然后带着安然的微笑与虚无缥缈的,对死亡的怀疑闭上眼睛。但是没有灯火的夜里又何谈夜色,但是悲歌总是候着不知何时到来的回响;无人行舟的江水边,即使用尽全力呼号,浓雾的另一头也不会传来应答,不会再有下一曲悲歌。所以没有悲歌,也没有淡黄的阳光照耀的早晨,没有下一枚箭矢,没有刀与剑,没有杀人的酒与醉人的眼睛了。 队伍闹哄哄地穿过了一座石桥,河对岸的路边有一个戏台子,也可能是影院,正有几个乡下的戏子在准备着表演,台下摆着几排木板凳。有些走累了的乡民便找了个板凳坐下,等着表演。你也找了个位子落座,看着漆黑的幕布,等着表演开始,久美子再不会见到你,而你很快就要死了。你有些伤心地想着。已近黄昏,鸟雀和鸣。 你自诩过去曾是年轻有为见识过各色光景的人,但你不得不承认,这是你第一次在自我意识的驱动下选择停下自己的脚步。你可以幻想出许多种病入膏肓动弹不得的时候你选择什么样的方式去面对生命的尽头,你也可以预料到那些迷恋你文字或是憎恶你年岁的人会如何评价你的一生。 没有人愿意再回头去看已经发生的事情了,没有人。没有人会试图把抖落的烟灰收集起来,去赞叹尼古丁造福了人类什么,历史的车轮永远会向未来碾去,沉溺于悲伤的人会残酷地被马车拖行,直到血肉模糊。 所以乡客的喊声还是没能唤醒你心里的一些声音,你其实清醒得很,你没有老到丧失了听力,你的的确确能听到这个世界的呼喊,但是声音太多了,名叫奈束多多良的灵魂也在发声,过去那个年幼的孩童也在发声,太多了,矛盾的声音足以在你脑子里发动世界大战,你不知道跟从什么声音好,该往何处去。 只是在被推动着,戏台下的演员被吵嚷着赶忙着要看表演的人拥上了台,他们和你一样落寞,世间有些事情都得循着规律才是正确的,但对于每个人而言,每个人都有自己正确的选择。 你不禁湿了眼眶,你替那些戏子难过,他们难过地在台上做着并不完美的表演,但乡客们喜欢。你替江口难过,他还没能等到西瓜田再长出新芽的时候。你替自己难过,你在乡野里迷了路,而实际上你从青春期结束时就开始迷了路,路途的终点你甚至从未看清过,盲目地相信世界,相信你的笔,相信虚无缥缈的指引,你把它叫做灵感,它把你当作一只老猫。 回去吧。回去吧。终究还是要回去的,尽管你再不情愿,死亡也是你最终的归宿。 夜间的游行队伍很显然清净了很多。人们向着不远处的深山中进发,你看到有些乡民背着野外露营用的帐篷;这并没有让你感到意外。你早就意识到这条队列并不会如此简单地散去,不是什么从早晨开始,到日落结束的庆典了。你幻想着从高空看着这片广袤的土地,某一个午后,几个普通的渔民偶然间决定开始一场无穷尽的游行。他们做足了准备,从闪耀着落日的沙滩上出发,弯弯绕绕地行进,不止经过了多少岁月,才在另一个午后恰巧经过了那家旅店的门前;它已经游行了太久,人们来来去去的,你已经无法在队伍里分辨出最初的几位渔民,他们早已经离开了,连他们的子孙也都离开了。这场绵长的、人数众多的迁徙从来没有把任何一个成员送到目的地,他们在半途加入,在半途退出,就像你一样——没有人有足够的耐心去见证它的起落。 那些人看上去已经很疲惫了,只是强打着精神走着路,用细碎而毫无意义的对话来勉强鼓励彼此,你猜想他们在白天已经走了很远,但他们并没有立即停下来的意思。一直到你开始感到双腿微微颤抖,好几次差点被自己绊倒的时候,人们才终于停下脚步,开始扎营生火。大约以二十人为一组,他们有序而熟练地散开,取出帐篷来布置成一圈,然后在中心升起简单的篝火。你当然帮不上忙,只能站在一边看着他们忙碌:自从到了某个特定的年龄以后,你便对于他人替你劳动这件事感到理所当然,但不知为何,当你看着那些年轻人们连着你的帐篷与食物一起准备好时,心中忽然泛起一丝不自然的羞愧,一丝对自身无力的愤慨,不自觉地挪开视线,瞧着一旁深深的树林。 你们沿着山道扎营,想必附近的野兽也不敢靠近这样大型的篝火群。他们招呼你去吃饭,是些肉干、速食罐头和熟米饭煮成的粥,味道无可挑剔。你捧着碗,在火边坐下。几个坐在近处的年轻人大口喝着粥,聊着天。 “……我也是第一次来这座山,说真的。” “什么都好,就是天气太热了,坐着不动都满身大汗。” “似乎明天还有雨,你们都带雨鞋和雨披了么?” “当然。”“当然,这种山坡下起雨可不得了,说不定明天都得在帐篷里过呢。” 你开始担心了起来,因为你什么也没有准备。你想着一会儿的深夜又下起大雨,一直持续到明天的早晨,他们一个个收拾起东西,穿上塑胶的雨靴,披上雨披,成群结伴地离开,而你只能一个人躺在帐篷里看雨,只因为他们还年轻,而你已经老了。你想着,也许死亡并不是先他们一步离开,而是你无力离开;你想着也许死亡并不是一种动作,而是一种不动作,或者说无力动作;不是你抛下了年轻的人们,而是年轻的人们抛下了你。你忽然又有些伤心了起来,怔怔地盯着摇曳的火光,连剩下半碗热粥都没继续喝了,直到有人拍了拍你的肩膀。 “您的粥……”戴着眼镜的年轻人温和地笑着,“喝不下了吗?” “不,请谅解我这样的老人家,到了现在这个年纪,饮食是必要的,但是食欲是不必要的。” 你瞧见他的眼神里透露出一种晦涩的悲悯,能熟练掌握这种悲悯的年轻人并不多,他们大多是出于年轻的傲慢,另一部分是牵强的共情。 “您从哪儿来?”他恭敬地坐在你的身旁,眼睛只是看着那碗粥,和那一缕灯火。 “很远的地方。” “您要到哪去?” “很近的地方。” “您来做什么?” “睡觉。” 你们几乎是同时发出了咯咯的笑声,你再一次在他的身上看到了奈束多多良的影子。 “这么说,您是一位哲学家。”他自顾自地开始脱下他的靴子,好像在自己家中一样。 “一半,每个到我这个年纪的人都会变成哲学家。我只是一个三流的小说家罢了。”你有些自嘲式地发言,啜了一小口那半碗粥。 “我以前也有个小说家的梦。可能每个在我这个年纪的人都想当小说家。”他又开始发笑起来,坦白来说这没什么好笑,你也是在他这个年纪走上了歧路,“但是我不行,我就是做不到。很多事情我都做不到,也没有勇气去做,所以我才会一事无成。很难想象一个人在尚且年轻的时候就已经放弃了对生活的渴望,只是日复一日地做一些枯燥乏味的工作,想象不到自己能活过五十岁,甚至三十岁。 “我终于下定决心了,决定四处旅行,我以为这样能摆脱我脑袋里束缚我的无形枷锁。有的人说这是家庭带给我的不幸,也有的人说是社会把我变成了这样,但也有我天生的成分在。我不知道,所以我在寻找答案。 “我爬过一座一座山,就是为了在山顶上看看那些入睡的人们,他们有着自己斑驳的生活,而我下了山还是只能踽踽独行。我跟从了很多队伍,有像今天这样的节日庆典,也误入过奇怪的邪教崇拜,但是我发现,不只是我,所有人都在寻找答案。 “可我找不到答案。我开始活在恐惧里,恐惧我和您一样步入暮年时还在盲目寻找那个无解的问题。生命就在无意义的追寻中流逝了,而最后什么也没拿到。 “或许今天就是我最后一次旅行了,明天过后,我就要回到最初的起点,回到那个束缚我的枷锁里。这次我是自愿回去的。” 你们相对沉默了许久,沉默到手中的粥已经发凉,你分不清他是抹了一把眼泪还是怎么的,他的分享究竟是为了向你寻求这个盲目问题的答案,还是想向你求证他所想的是否正确。 但你也给不出答案来,你也在寻找不是吗。你浪费了生命尽头的宝贵的时间,找寻到这里,现在你找到结果了吗?或许你也需要他来替你解答疑惑。 “要下雨了。”他嗫嚅道。 *** 醒来时,帐篷外头正在下雨。你往外看去,那里一个人都没有,只剩下一滩黑褐色的烂泥;他们走了,留了一个登山包给你,里头有雨具和一些补给。你掀开帐篷的帘子,一时间有些困惑,但外头的确什么人也没有,他们早已走得远了。什么样的年轻人会丢下一个睡过头的老头子,让他独自面对这深山的早晨呢?你明知道自己应该恼怒,却又无论如何无法怪罪他们,因为掉队的是你,谁也没有责任拖着你继续前进。你禁不住暗自庆幸这美丽的雨天此刻只属于你,再没人会来打扰——出乎意料的,你忽然觉得自己此后再也不会见到任何人了。这想法把你自己吓了一跳,此后能陪你的只有山了。 直到此刻你才开始正视四周的群山。此前你从未对山脉有过足够的尊敬与恐惧:也许大部分人都没有认真敬畏过山脉。在人们所能面对的所有自然环境中,群山绝不是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一个,无论是深海还是沙漠都能在最粗糙的想象中随意击溃人们的理智。但山并不行,它仿佛蹲在角落里打着哈欠,对于向你展露自己的真实面貌毫无兴致。直到你真的置身于山中,它轻轻瞥了你一眼,你才意识到它是众多环境中唯一具有高度的那个。四面八方都是远远超越你肉体的高度,一尊尊或坐或卧的巨像,那都是些你必须拼尽全力才能抵达的高度;但高度并不让人绝望,让人绝望的是高度的背后——那之后并没有下一个高度。西西弗斯可没有被什么神迹所惩罚,那是个再现实不过的故事,所有登山者都明白这一点,因为抵达山巅之后的人们本就只能返回山脚,不是么? 群山中没有所谓的脱逃,也没有所谓的探索,没有前进或者后退。要说上下左右的话,或许是有的,但无论是何种目的,在此地都失去了其本来的意义,失去了那种令人着迷,驱策着人们忙碌奔行的魔法。在这里,似乎只有停留在原地才能让人长久地平静,你细细地回想,沙漠中多的是游牧的部落,海洋里当然也有海贼,那些地方都允许人们在不间断的活动中久居,但山脉似乎决不允许长久的活动,它寄望于任何激烈的活动都最终归于静止,就像那些山丘与巨石一样停在原地,然后在静止中找到变化的方式。你模模糊糊地明白那种静止并不是消极的放弃,而是强烈的意志与被动的求索,你要学习那些石块与草木…… 啊,还有比群山更适合死去的地方么? 你仔细地穿上雨靴,披上雨披,然后出了门。这时你才意识到那滩黑褐色的烂泥正是昨夜的篝火堆,而西西弗斯的故事还有后半段。你朝四面看去,分不清哪里是来路,哪里是去处,也许去哪都没有什么区别,但每座山都是全然不同的;你朝四面看去。西西弗斯的后半段同样很实用,因为返回山脚的人们本就只能再次前往山巅。 你身处群山之中,在群山之中呼唤自己的名字,群山从不回答,只有你的声音在回答你自己。山丘跃动于绵绵细雨下,那些健壮的男儿使你心生畏惧,是向上攀登还是向下折返,从来都是一个两难的问题,也是一个对等的问题。为什么要攀登,为什么要折返,因为山脉就在那里,等待着渺小的人类攀登,山脉的意义就是攀登,人类的意义就是攀登。 攀登,攀登,你已经迈过了人生的许多个山脉,你以为自己已经到达了人生的顶峰,看哪,你分明就已经无路可去,也无路可退,最后一道山脉横兀在你的面前,你却认定自己再也无法爬过那座山,只因为你太过年迈,但山脉也同样年迈。 是的,朝着山顶,去朝圣,去超越山峰本身,西西弗斯依旧会执着地推动巨球,直到他真正战胜山峰——哪怕那一瞬根本不存在,山峰允许无数次被打倒,但是人不行,有的人一旦被打倒就再也站不起来了,你相信自己正是这样的人,你宁可相信自己无法翻越群山,这样还能教你好受些。 真能好受些么!细雨几乎要折断了你的意志,这还只是细雨,你在群山之中迷失了方向,全部的挣扎都化作无用,那滩黑褐色的烂泥像是嘲笑你的邪祟,它倒在地上嘲笑你的怯懦,嘲笑你永远也走不出这群山,你永远也无法如愿以偿地死在群山之中,你将和它一样在雨中化为腐朽。 你恨这雨!你也恨这具半残的身躯,你走不到那远方了,走不到生命的尽头了,山脉会用时间将你掩埋,然后劝慰下一个登山者,不要接近山脉,不要接近顶峰,因为你注定会滑落。 你昏昏然抬起头,眼前却是一片西瓜田,良平和伊平把一个腐朽的老人埋进土里,你和那个老人相隔一条银河,你的久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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