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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创作] 【瞬时映景】睡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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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柯基月亮提灯生活拍立得日荒戒指漂洋小船深渊遗物社畜专用闹钟

     楼主| kingyst 发表于 2024-5-19 00:47:0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取消关注该作者的回复



    “她是在睡吗?”老人意识到大可不必喃喃自语,可自己却已唠叨了出来,便补充了一句:“是不会永远睡下去的。姑娘也罢,我也罢……”

    那扇大门看上去依然毫无戒备,依然在释怀地笑着迎接每位客人。你知道不是每扇门都有这样的觉悟——有些门生来就不为了被人所通过,有些门的目的仅仅是关闭本身。但这扇门毫无疑问是即将打开的,即使你还未用铜环敲响它的木头表面……你仿佛能听到那沉闷而悦耳的撞击声。铜环上复杂的花纹魅惑着你,已经殊无理由不进入这里了。说到底,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能失去什么呢?
    ***
    在你回顾你的一生时,一根香烟缓缓从两头朝着中心燃烧,童年的回忆随着烟灰抖落,任凭追逐喊打都不会再回来了。你的青春像是在十三岁的时候就终结了,那时你交到了第一个女朋友,尽管她的葬礼邀请名单上没有你的名字,但十三岁的你执拗地认为自己会和她相伴终身。
    青春和初恋的终结几乎是同时到来的,另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你的父亲死在了煤矿里,他没有死于日积月累的心脏病,也没有死于几乎要夺走他双脚的痛风,就连矿区里常见的石肺病也奈何不了他。这个顽强倔强的和你如出一辙的老人饮酒过度,在每天走过千百回的煤矿里迷了路,找到他的时候本就干涸的身体更加干枯,但他的手指还指向家的方向。
    所以你和他走上了几乎相近的路途,长时间的饮酒差点夺走了你的视力,至少你没有机会再在煤矿里迷路。相对于生命而言,失去家庭和一些未曾谋面的朴素情感简直无足轻重,你爱的人从过去到现在都只有自己一个人,香烟燃尽的时候一切情感都会消失殆尽。
    因此你明白,你已经足够老了,老到自己都清楚自己老了,老到连点燃一根香烟,熄灭一根香烟都需要耗费几分钟来稳定自己的双手。那可能是饮酒过度的后遗症,也可能是某种家族性的遗传病,从你死去的父亲那里遗传到你的身上,然后狠狠扎根进你的血脉之中。
    你生活的一切,都在离你而去,消散开,在香烟的薄雾里晕出好看的颜色,然后真的消失不见。你熄了烟,伸出手——那该死的颤抖。你分不清那是死亡将近的战栗,亦或是辞别人世前的兴奋,分不清自己是在绝望中抗拒消失,还是已经准备好欣然坠入另一个深渊。你已经在海面逡巡了太久……沉没!沉没!你无声地高喊着,然后门从另一侧被推开。这无疑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你缩回了手,一片略有些嘈杂的人声洒了过来:
    “搭把手,那边的。”
    “眼看着像是要下雨,我们真的要现在搬?”
    “搬完得了,等下起雨来更麻烦,这玩意可不能沾水。”
    南方的天空里果然有一片阴郁的黑云,初秋毒辣的日头开始渐渐变得迷蒙而温和。你想起路过的西瓜田,绿油油圆滚滚的西瓜田,这场秋雨一浇也许就熟透了。你侧身让开,那闲聊着的两个当地人便抬着担架从门里头穿过,匆匆离开了。一个身着和服的中年日本女人出现在门里,冲你招了招手。她似乎刚替那两个当地人打开门,随后便看到了站在门前的你。
    “贵安。”
    “贵安。”你的手还停在空中,你还在思考接下来要做什么动作才是有礼貌的。
    女人穿着的红色和服上绣着和她的容貌完全不搭的金色菊花,你下意识地认为这样的穿着应当是一位花魁,或是帮派头目的女人,但眼前的女人和这两者都沾不上边。
    她也不像是这里的主人,倒像个帮工,或是个管家,再高级一些或许是哪个嗷嗷待哺的公子哥的奶妈。但不像,她穿着的衣服,看不出她是什么身份,任何身份都不匹配。
    “我找一个人。久美子,芳川久美子。”你尽量保持谦卑,从你开始和文学编辑周旋的时候你就熟练掌握对人保持谦卑的技巧,这样的谦卑能让你在死后落得一个好名声,而不是一个沉溺酒精的醉鬼。
    女人有些惊讶,她丑陋的皱巴巴的脸表现出了夸张的哑剧演员式的惊讶,若真是如此,倒也能理解她荣华富贵的出处:“久美子……那是我的姑母。您找我的姑母有什么事吗?”
    南边天空的黑云移动的速度比你预想地还要快,空气中已经开始泛起潮湿的泥土气味,你们都很清楚大雨就要落下,出于礼貌现在你应该身处客室,但是没有,这个女人的残酷让你倍感意外。
    “我是她的旧友,”你压低声音,仿佛这是一桩见不得人的丑事,“要下雨了。”
    “哎呀呀,果然,您一定没有听闻我姑母——久美子的现状。”她哎呀呀地连叹了好几口。
    “啊哈,是啊。我们许久没有联络了。”可是大雨就要落下。
    “久美子,久美子。我也很久没有听到有人直接称呼姑母的名字了,哎呀呀,这可真是,哎呀呀。”她还在那里唉声叹气,像是故意要将你置身大雨之中。
    可是大雨就要落下,你却无可奈何:“你看,要下雨了。”
    “是的,是的,要下雨了。您先进来吧。哎呀呀,您看看我,招待不周了,哎呀呀。”
    你是从这一刻开始讨厌哎呀呀这个口癖的。

    ***
    前院里养了一只鹦鹉,鸟笼挂在屋檐下头。鹦鹉的头已经秃了,身上的毛所剩无几,浅蓝色的喙微微张着,仿佛在竭尽全力喘着气;鸟笼前,另一个老人正负手站着,与那鸟相对无言。你顺着一条细碎的石子路走着,左右各是两片菜田,看不出来种的是什么蔬菜,油绿色的深深一片。建筑似乎是日式的旅店,一楼左侧有个小小的前台,桌上摆着几本名册,一盏暗橘色的台灯,以及一个玻璃鱼缸,一尾小小的金鱼在里头静止。那金鱼实在是很小,小到看不出颜色,几乎无骨而透明。
    “她还没睡着。”那中年女人在她的座位上坐下说道,“您来早了些,一般总得晚饭后才能去房间里。”
    去房间里,去房间里——仿佛被某种魔力般的魅惑所笼罩,你反复咀嚼着,仿佛在试图将这些字眼吞咽,消化,排泄。前去房间里,房间的房间里,推开那扇关闭的门,至深深处。
    每扇门里都有另一扇门,你早就知道这点了。
    她似乎常常与老人打交道,早已习惯了面对沉默。即使你完全没有回应,她也没有催促的意思,自顾自戴上眼镜,往鱼缸里投起了鱼食。细碎的鱼食飘浮在水面上,那金鱼如同死了一般沉在水底。
    “明白了。”许久,你才这样回答道。你本就很擅长等待,很擅长挥霍时间,否则也不至于老成这样。于是她将你领到一处空房间里,榻榻米上有张简单的茶桌,毯子,泡好的大麦茶,一个铃铛以及几本端端正正地摆好的旧书。
    你听到外面下起了大雨,雨水拍打着瓦片发出刺耳的噼啪噼啪声,在每一处乡下都常听见这样的声音,煤矿里的地下水滴在工人们的头盔上也是这种声音,所以你厌倦了那份工作。
    出于礼貌你不应该翻看那些旧书,那大概是久美子的收藏,摆在这里或许也是为了让你解乏的,但你明白久美子对于书籍抱有多么异样的狂热和偏执,大学的时候她无薪地干了三年的图书馆管理员的活,直到第四年快毕业时一场大火把整个图书馆都烧了个一干二净。
    美学的角度来说,这场大火让图书馆里的这些藏书获得了新生,心理学的角度来说,久美子一辈子都走不出那场大火了。
    这几本书大概是那个中年女人随手拿的,显然在她和姑母的相处中,有一个人处于失去话语权的地步,以至于她能够随意地把这些珍宝拿出来展示炫耀。
    不过,倒也不至于被称为珍宝,这几本书在二手市场都卖不出多少钱。你还是拿起来翻看了几眼,都是些轻浮的外国小说家,他们刚愎自用,他们认为自己笔下流淌的文字才是世界上最美妙的文字,但人人都知道他们最好的作品只有在死后的时候才会出现。
    回光返照罢了,回光返照罢了,你一辈子都不会有回光返照的机会,你的生命力太过于旺盛,没有夺走你生命的病痛给了你无名无利的诅咒。
    你把那些书又整整齐齐放回了原位,很遗憾,那里面没有你写过或是看过的作品。
    雨声渐小,你把难喝的大麦茶一饮而尽。走廊里传来嘈杂的响动,一阵凌乱的脚步声逐渐靠近房间,然后一只苍老而有力的手猛然拉开门。啪。
    “操,操。”那浑身湿透的老人提着鸟笼,用湿透的袖子抹着湿透的脑门,“操他妈的。”
    很难想象那样枯木般细瘦的身体里能发出如此洪亮,如此摄人心魄的咒骂。他在你的对面盘腿坐下来,两只湿透的脏袜子互相搓着,在木席上留下一滩浅灰色的水渍。他往你的杯子里倒了杯大麦茶,然后两口喝了个一干二净,恶狠狠地喘了几口粗气,这才看向你,仿佛此时才意识到房中还有另外一个人。
    你看着他的眼睛,无可无不可地点头致意。他紧紧地盯着你的双眼,一时间没有开口。在这无礼的闯入者到来以后,本来清冷的个室忽然变得略有些灼热了起来:某种独特的动态、气息,某种热烈的燃烧。你有些不乐意承认,但那种肮脏而粗鲁的气魄确乎是活力,是你早已经遗失在不知何处的佩剑。
    你看向那只秃了头的鹦鹉,它当然也被淋得湿透了,正在用它孱弱的身躯徒劳无功地试图抖落满身的雨水。你忽然意识到,闯入者并不是他,而是你;你好像闯入了一个混乱的大浴场,好像突然忘了自己为何来此,忘了久美子和她的书,忘了那些被踏碎的烟头和酒瓶碎片,那些古旧发霉而被你视若珍宝的东西忽然变得无足轻重,连乡愁也随着搓澡师傅的那条高速滚动着的白毛巾,一片一块地被搓了下来,落在滚烫的池水里,化了开,不知流到哪里去了。你习惯性地想要同他打招呼,但出于某种类似晨起时的清醒感,你只是坐在他的对面,静静地看着那只挣扎中的鹦鹉。
    两个老人之间没有什么好交流的,尤其是两个闯入者,他们的共同话题不再会是年轻人口中的女人、球队、奖券。但你也不会和他交流鹦鹉,你恐惧尖喙的生物,你唯一喜欢的尖喙生物是被做成亲子丼饭的鸡。
    这个孔武有力的老人先开了口,他待客时的语气和你对他的初印象截然相反,你略微可以推测出他大概是久美子的丈夫,也可能是中年女人的丈夫,所以那位中年女人果然是什么黑帮头目的女人。
    “你不像本地人。”
    那是自然,你身上的旧西装已经开始泛黄了,这还是为了见久美子特地从衣柜的深处翻找出来的:“我是久美子的朋友。奈束多多良。”
    不是的,那是你的笔名。你用过太多笔名,几乎要忘记自己最初的名字。
    “哦!多多良!我听过你的名字!前些天在日报上?还是在柏青哥的海报上?记不得了。嗬,嗨,你是个有名的人。”他粗鲁地大笑着,再次倒满一杯大麦茶,把茶当作啤酒一样一杯接一杯地喝着。
    中年女人为他送来了一条素色的毛巾,你方才意识到他淋了那场大雨。他分明可以在大雨来临前就走进来,但他还是淋了那场雨。如果你尚且年轻,你也想痛痛快快地淋一场雨。
    “操他妈的,好大的雨。真是,喂,久美子在哪,她的朋友来了,你知不知道!”果然,他很清楚自己有多粗鲁,所以有着良好的待客之道。
    “哎呀呀,我当然知道,我再去催催。不要把我当成你的佣人使唤!哎呀呀,你倒不如真的去请一位佣人来伺候你!良平和伊平去地里了,怎么还不回来!”中年女人也被这粗鲁的氛围所感染,全然忽视了你这位客人的存在,但她还是习惯性地为你倒掉了杯子里的大麦茶,重新倒了一杯热茶。
    “别回来了!狗娘养的,有客人!客人最重要!”
    你对自己的身份开始感到自豪,向欠身退下的中年女人点头道谢。
    他像个普通的乡下老头那样翘起了脚,用手指尖剥下一层层因为雨水浸润而变得柔软的死皮,稀稀拉拉地落在地上。你忽然又有些不确定了。也许方才那令人振奋的活力不过是某种虚幻的错觉,某种因为过度的渴求而产生的幻想,也许你已经亏欠了太多,而无哪怕一文钱能用来弥补,也许他真的只不过是个无礼的乡下老头,也许你来错了地方。
    “这里是什么地方?”你问道。
    他抬头看了你一眼。你总觉得那浑浊的眼睛里里透着一丝邪恶的狡黠,但那只是一闪而逝的微光,让你也无法确定。他答道:
    “旅馆。”
    “旅馆,那我来这里是做什么?”
    “这里是旅馆。所有人都是来睡觉的。”
    “我也是来睡觉的?”
    “当然。”
    “我在等什么?”
    “她没有告诉你么?”
    你困惑了一瞬间,然后想起了那位中年女人刚才的话。她说:“她还没睡着。”
    所有人都是来睡觉的。这时你忽然又是孤身一人了,那老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去,甚至带上了门。雨势渐弱,空气很清澈,那扇被撑开一半的木窗外头是清丽的初秋午后;鸟雀的鸣叫声也沉没在过于厚重的枝叶间。大地向着远方无限延伸,正如同你所见过的每一日那样,大地在缓慢地爬行,缓慢地隆起褶皱,缓慢地崩塌。你眯起眼睛,伸展开酸痛的双脚,用毯子裹着肩膀,将用惯了的挎包放在茶几上。你闭上眼睛。空气中仍然弥漫着一股并不恼人的淡淡酸臭味儿。
    在此死去或许也不错。
    年轻时你常有这样的感叹,那时仍旧富有诗意的你看着眼前无所顾忌的,奔腾着流淌着的世界,胆怯而又身不由己地想在那里死去。但你终究没有——又或许你早已死了,早已无数次在温暖的阳光中自杀,而现在这个陷入追忆的你不过是某个无足轻重的,胎死腹中的幽灵。你想起在深夜美洲的长途大巴上,你被后排传来的,肆无忌惮的做爱声吵醒,外头是高速掠过的平原,干涸的土地与人们的眼睛,黑暗的巴士里充斥着欲望与恐惧的骚臭味。那是你以为的美,是触手可及的真实。窗玻璃上的阴影中有一团暗透明的火焰。远方的田地深处有一个简陋的小屋子,一盏明黄色的孤灯在夜色中摇曳,一群野狍子隐秘地横穿过玉米田,一只巨大的蚊子撞死在巴士的挡风玻璃上。
    你怀念过去睡过的每一张床,睡眠带来的欢愉远超性爱和海洛因,你笃定那个女人和男人都不会再闯入这个私密空间,四下无人之际,你可以做很多事情。
    你几乎忘了来这里找久美子的目的,她一直都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泡影,一朵在篝火里跳跃的飞焰,一个被写进回忆录卷首语的名字。
    终于你解开了西装的第一颗扣子,过去无声的束缚一直缠绕着你让你喘不过气,一条细长的绳索套在你的脖颈处,绕过天花板,坠落在你面前,那是癫狂的家族赋予你的命运。
    西装的第二颗扣子有点难解,一道物理学的谜题和哲学的谜题同时摆在你的面前,而这两道题不过是时间法则的二律背反。
    解开第三颗扣子花费了你很多的气力,你想起从三十岁开始低头撒尿的时候就看不到自己的阴茎了,一直到现在你都未曾识得全貌。
    最后你脱下了外套,把毯子裹得更紧,回到了母亲的襁褓中。旅馆的意义就是为了睡觉,此时你只是想和每个来到这里的人一样,做一些私人的事情,完成一些只有一个人才能做的欢愉,保持独属于你的羞耻——睡觉。
    久美子还没睡着,你却睡着了。

    ***
    小睡以后,雨停了。天色暗了下来,屋檐上残存的雨珠冒着一股锈味儿;你将有些温湿的毛毯放到一边,离开空气开始变得浑浊的房间,一推开门,一个阴翳的影子斜挂在木头地板上。浅而薄,边缘却异常明晰,你盯着它瞧了一会儿,忽而又辨不清它与暗色的地板了。
    你走到前台时,那女人正在给鹦鹉擦毛。那颗小小的,老人般的秃头在干燥的白毛巾中很享受般被揉搓着。女人似乎没有注意到你,你在一旁站着,直到她细心地收拾好鹦鹉的羽毛,将它放回笼里之后才走到近前。
    “哎呀呀,真是失礼。”她有些惊讶地看着你,“您醒了。”
    你点点头。你听见一阵远雷,听见一个苍白而无理的良夜缓缓地降落在后院,听见了它静谧而拖沓的脚步,听见了它繁茂,精心修剪的躯体,以及一阵礼貌的敲门声。你知道故事总是出生在无人处,就连说书人也不过是在惊鸿一瞥之际努力抓住了某些残破的痕迹,而真正的故事早已倏忽而至,倏忽而去。
    她拉开了门,门外是下着雨的后院。整齐而泥泞的草坪上稀稀拉拉种着几株辨认不出的花卉。你们坐在茶几边看雨,晚餐是烤秋刀鱼和盐水煮毛豆,当然还有些煮的很软的米饭。她缓慢地咀嚼,你则几乎没有吃,端坐着,透过雨帘看着外头,似乎想起了什么被遗忘的事,但因为害怕自己又不小心毁掉它而下意识地继续忘却。就是这样,因为害怕摔碎而连捧起也乏信心,因为某种被迫的恐慌,因为忘却本就是绝对安全的保存。
    她离开,后复又回来。你半躺着,雨越来越大;她陪你坐了一会儿,然后看了看表,对你点点头:
    “她应该已经睡着了。”随后递过来一把铜钥匙,“您随时可过去。”
    “房间在哪儿呢?”你问道。
    “我会带路的。”
    “久美子来这多久了?”你撑起身子,苍老的灵魂摇摇晃晃。
    “哎呀呀……很久很久了,姑母的状态一直很差,我们劝她来这里好好休养。”
    女人快你一步走出门,示意你跟上她的步伐。
    “我没听说过久美子有过什么外甥女。”你漫不经心的修辞像是在刻意揭穿一个谎言。
    女人的脚步稍顿,也像是被揭露了一个谎言:“是嚒,我也没听说过多多良先生的名字。我们扯平了。”
    你用轻笑掩饰尴尬,只是跟着她继续往前,穿过一扇门,另一扇门,来到一个深渊,另一个深渊。
    旅馆的装潢很旧,和你的灵魂一样旧,这里居住着多少个或许和你一样或许和你截然不同的苍老灵魂呢?命运并不会因为你的灵魂上有多少自由的刻痕而垂青于你,到头来也只会像那只在灯罩外围的苍蝇一样朝着一团暧昧不清的光晕冲破脑袋。
    雨水味和和朽木的味道放在一起不会是什么绝妙搭配,这座上了年纪的旅馆对于时光来说仍是个婴儿,而你对于这座旅馆来说还处在漫长的青春叛逆期。
    “喏。到啦。”女人在一扇涂着红漆的门前停下脚步,红漆鲜艳得像是女人的那件大红色的和服,刺眼又浑浊,久美子不会喜欢这样的颜色,你心里是清楚的,也许是清楚的,或者你执意让自己相信久美子不是会喜欢大红色的人。
    那像火一样燃烧着的,和你的欲望你的执着一起燃烧着的,就在这扇燃烧着的门后面。
    “她已经睡着了。”女人递给你一个小瓶子,然后指了指走廊的尽头,“卫生间在那边。做个好梦。”
    她的语气似乎逐渐变得有些冷漠,那种市侩的油滑也许只是某种演出,某种蹩脚的乔饰。她说完便沿着来路离去了,而你下意识往走廊的尽头瞧去,那里像个黑黢黢的洞穴,而你从未意识到这条走廊有多长。在每个暗红色的门上方都挂着一盏昏暗的油灯,仅仅能照亮脚下那一小片地板,再往远处便是一片黑暗了。你不知道这里有几个房间,有几个借宿的老人,又有几个久美子,在每一扇一模一样的门里都躺着一个睡着的久美子吗?你这样想着,将那个小瓶子收进了怀中,推门而入。
    房间没有窗,在你合上了挡板后,它身上唯一的洞也消失了。房间中间摆着一扇屏风,将房间分成相等的两个部分,阁楼一侧的斜面上燃着一根蜡烛,光线很微弱。那个半满的小瓶在你的怀中晃荡着,发出恼人的声响;里头似乎有几颗药丸,你不确定那是什么。半个房间,半个房间的半个,半满的瓶子,这里的一切似乎都只有一半,或不足的一半,或多余的一半。
    你这侧的地板上铺了整理好的被褥。出乎意料地,你似乎并没有与往常一样感到疲惫,于是也没有立即躺下休息,而是坐在被褥边。这个房间有某种不寻常的地方,你静静地与它对峙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它比看上去要宽敞的多——更确切地说,不该是宽敞,而是广阔。宽敞只能用来形容封闭的物件,而这个房间,这个昏暗的,没有窗的房间则是完全开放的。你知道从四周的田野中任何一个角度都可以看到你,看到一个老人垂着头坐在微弱的灯光下。
    而你呢?你向四周看去,看到的是白色的墙壁。流动的,开放的,汹涌的房间与一个干枯的,瘫痪的你。你感到自己正面对着一团炫目的光芒,正在它层层叠叠的火花与热烈的幻觉中浮沉,而微不足道的你几乎无法忍受自身的干枯。你看到江流般的回忆从你的身边高速流过,看到每一个在你身上留下过痕迹的人,每一道呼吸都如刻刀般锋利而轻薄,那些不是幻觉或者虚构的修辞,你很清楚,那是切实存在的物体,是固体的疼痛。在冗长而焦躁的时间过去后,幻觉的时代终于过去,你迎来了觉知的复苏,迎来了在未来继续沉睡的回忆,一切都如身下的被褥一样实存。
    你感到每一个瞬间都是如此忧伤,因为最终一切都无可抗拒地回归到了这个确定的现在,每一个确定的现在都是一切回忆,一切漫步的回归,尽管离去之前的它们似乎与回归后的它们略有不同,最终一切还是回到了现在,回到了这句话,即使它并非时时与你相关。你仍旧呆呆地坐在被褥上,坐在阁楼里。
    你转头看向那扇屏风,空白的屏风,上头什么也没有,而两面屏风拼接的地方露出了一条小缝。你想起来这栋建筑的目的,想起你来此的理由,想起屏风另一侧有另一床被褥,躺着一个沉睡的久美子。你想也许她就是这个房间的源头,这个房间说到底就是沉睡的她,种种特别之处,只不过是因为在距你不足五米的地方,躺着一个沉睡的她。
    一个沉睡的久美子,那是何种景象?你如此发问。无法想象的你不由得看向那条小缝。你凑近了些,如一个好奇的孩童般凑近缝隙,看向对面——
    那里躺着一个沉睡的少女。
    你从未预想,也从来不敢预想,屏风后面的久美子是什么模样,你只在大学校园里见过她,在图书馆的一隅,在游泳池里做着无边无际的梦。久美子,久美子,尽管你说自己不会再消费无用的感情去爱别人,尽管你不再有年岁去享受他人的爱,尽管,尽管,久美子,久美子。
    涌上胸口的狂热是从秋日的那场大雨开始的,还是从那杯难喝的大麦茶开始的,或者是现在,或者是敲开旅馆的门开始的。
    你心里清楚得很,头脑却止不住地发昏,那条化作银河的屏风,在宽阔的宇宙里划开了一条伤疤,而久美子就在那颗触不可及的星球上沉眠,像一朵花,像一团火,像,像你做过的春梦,像你年轻时的臆想,像母亲的子宫,像涌动的羊水,像一切,像万物,像大段大段的比喻都无法概括的神秘,像,像你止不住翻涌的思绪,像你为了逃避不得不开始催动你的脑神经,像久美子,像久美子。
    但旅馆的存在是有它的意义的。你的来访也是有它的意义的。久美子的邀约自然也是有她的意义的。
    你的口中嗫嚅着久美子的名字,那像是一个符号,一个比奈束多多良更沉重的符号。
    你站在银河面前,大片大片的星辰从侧面投射落下,那一小瓶药从地球发射到太阳,发射到银河系的中心,朝着宇宙的深处远去。
    你跨越了那条银河。
    你跨越了那条银河……你还是这么做了,你是来履行你的任务的,一件被久美子强加在身上的任务。
    而久美子就躺在那里,熟睡着,永远熟睡着,一如往常那般美丽,她是被困在梦境里永远沉睡的少女,是图书馆还未燃起大火时,在世界文学分区整理书籍的图书管理员,是在温泉的池子里赤脚踩水的学生。
    是久美子,是你陌生的熟悉的曾视若珍宝但身居银河对岸遥遥不可及的久美子。她苍白的脸颊上有一道漫长而美艳的伤痕,一条新鲜的破口,从嘴角一直延伸到她天鹅般的脖颈上,深黑色的血珠从中渗出,然后沉重地滴落在你赤裸的双足中间。
    “你梦到了什么?”她问道。
    “你梦到了什么?”她给了你一个耳光,然后继续问道。
    我梦到已成废墟的图书馆,梦到你安然坐在窗边,外头是浅浅的河滩,半丛翠绿的夏草。我在对岸瞧着你,你皱着眉头,脸上满布着我从未见过的忧愁。走过了桥,图书馆的门口燃着一堆旺盛的篝火,你走到篝火边,给新鲜的牛肋骨涂上蜂蜜和柿子汁,整齐地码在篝火上,烤的滋滋作响。你递了一杯羊奶给我,然后坐在火边打开书,念了几个不明所以的小故事。
    “我得把这本书藏起来。”你说。
    我煮了一锅白粥,就着牛肋骨吃了个一干二净,而你则只是在一边默默地读书。我想不明白要如何藏匿一本书,所以一句话也没有说,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你,直到在这个寻常的夜晚里,你又一次召唤了我,而我如约而至。我来藏你的书了,久美子。
    久美子躺在那里,没有回答你。
    她无法回答,你也不愿听到她的答话,有些澎湃的情感只是需要找到一个窗口进行发泄,有时是一个传声筒,有时是一个阴道。
    岁月还是在她身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她脸上的褶皱和纹路一点也不比你少,连你在照镜子的时候都会黯然伤神,所以你讨厌在雨天的时候出门,但是今天例外。
    年轻的久美子和苍老的久美子别无二致,从一开始起,苍老的只有你这位总是醉醺醺的酒鬼,和一个阴云密布的时代。
    只有在这种时候,你才能面对我吗?久美子。我们都伤害了对方太多,久美子。是的,只有在这种时候,我也才能面对你,久美子。
    也许沉睡才是让一切回到原点的良药,让银河回到宇宙大爆炸的起点,在原子和原子还不会互相撞击的时候,那时我们还被关在一个肉质的茧里,在星辰的羊水里呼吸,厮磨耳鬓,至少不会是现在狼狈的样子。
    你在流血,久美子,一如往昔的初夜,我的泪水和你的血,融合在一起的时候。
    但你还是那么美,久美子。
    你终于选择打开了那个小瓶子,那些药丸在星空的深处晃动着,如流星坠入你的喉间,然后滑入你的肠道。
    如果是你这么指引我的,久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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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日柯基月亮提灯生活拍立得日荒戒指漂洋小船深渊遗物社畜专用闹钟

       楼主| kingyst 发表于 2024-5-19 00:57:08 | 显示全部楼层 |取消关注该作者的回复
      本帖最后由 kingyst 于 2024-5-19 00:59 编辑

      睡眼朦胧间,夜空逐渐明亮。
      在空无一人的房间内醒来。
      感受到了,余下的一丝温度。
      醒来时,你不确定这是否还是同一个房间。这是一种少见的体验,不确定前后的你是否还在同一个空间里。一定发生了某种变化,房间也好,你也好,默认的连贯被打破了,环境被重置回了初始之后那一瞬间的状态,一种缺乏任何预设条件的状态。这时,你还不是老人,这里也不是一个房间,故事的设定还未开始延伸,就连作者都还未形成,初生的故事睁开一双野蛮的眼睛,张开它的血盆大口,它得先奴役一个作者……
      你发现自己躺在被褥上,没有盖被子。仍然在下雨,一侧的窗户上爬满了暗色的雨粒,正纷纷顺着倾斜的玻璃窗流淌而下。你不记得这扇窗户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你睡着之前它似乎还不存在,你记得这本来是个没有窗户的房间。雨不大,清脆的雨滴在柔软的屋檐上破碎的声响让你恍惚间以为这里是你的大学宿舍,以为历史教授得了感冒,明天是难得的休息日。然后你伸出手,握拳,发现自己还是一如既往的虚弱,所以你想起自己是个即将寿终正寝的老人,想起不知所踪的子女,忽而觉得有些滑稽。
      你的手碰到了翻倒在竹席上的小瓶子。或许其它老人也会在半夜醒来,然后无法入睡,于是她早早地准备好了应对的办法——你晃了晃瓶子,大约还剩下半瓶,有些沉甸甸的。一种奇特的不安感随着那种声响在你的全身蔓延。你没有怎么使用过安眠药,但半瓶对于一个老人来说或许有些太多。
      又或许才将将足够。
      小瓶在你的手掌中滚动着,你沉默不语。下腹传来一阵紧迫的饱胀感;你之前并不知道乡下旅馆的房间里竟会没有厕所,这对于每个房间里的老人来说都很不方便。明天的朝阳升起的时候,你大可以吵嚷着要求赔偿,要求退款,要做什么都好,但眼下你恐怕并没有别的选择,因为人总是要撒尿的;即使已经老到与尸体没有什么区别,人还是要撒尿的,这无疑是很无奈,却又很令人快慰的一件事。
      久美子不在房间里,这是你捕捉到的另外一个信号,你可以做一个不用负责的情郎,甚至不必在被发现丑事的时候仓惶逃离,久美子就像是从来不存在这个旅馆里一样,晨起的高血压让你大口呼吸,却一点也嗅不到久美子的味道,那种味道随着香烟的记忆散落了,已经找不回来了。
      你颤抖着起身,推开门,走廊的光线昏暗,你没想起来昨天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那个中年女人的手里拿着的是提灯还是蜡烛,你只发现涂着红漆的门亮得鲜艳。走廊的尽头是卫生间,在解决了困扰老年人的尿不尽之后,你不想再回到那个房间里,你总觉得久美子还会回到房间去,所以你不想回去面对她。
      一种莫名的愧疚感冲刷掉了昨日的欢愉,这不是什么良好的体验,“睡眠”并不能带给你清醒感,反而像是吸了毒之后的昏沉,你可能染上了瘾,但是作用效果未知全貌,食髓知味的偷欢。
      你晃荡地找到了昨天喝大麦茶的地方,那里没有喜好尖喙动物的武士,只有那个还穿着红色和服的中年女人坐在那里喝着茶,手边还是几本久美子的藏书。
      “哎呀呀。您醒了,睡得好么。”
      “好,很好,好得很。”此乃虚言,你一直相信,没有做梦的睡眠并非好觉,否则美梦也不会被称为美梦,只有做过梦才能让自己有真切实感的活着的错觉,因为死人是不会做梦的。
      现在,你还不想死,你还想更多地,更多地体验睡眠,最好是,还有久美子在身边,什么都不做。
      “需要早餐的话我可以去准备。”但是中年女人没有起身的意思。
      两个小伙子从外面走进来,他们披着的雨蓑沾满了雨水,身上不知是被雨水打湿了,还是他们劳作过后的汗水。但是雨天,需要劳作些什么呢?
      “良平!伊平!哎呀呀!我说过不要把雨蓑穿到屋里来的吧!”
      小伙子们哈哈大笑,对你道了个安,又走出了屋子。
      你幻想他们也是喜好尖喙动物的武士,或者也是来旅馆享受睡眠的老人,但是绝不可能和久美子扯上什么关系。他们换好衣服后就直接坐在了中年女人身旁,把麦茶当做啤酒畅饮。        你坐在一边瞧着,忽然又觉得这地方没有什么特异之处了:短短的走廊一眼就能望到头,那些昨夜燃着火的入口也不过是些古旧的,缀着脱落红漆的破落门扉;尽头的厕所只能容一人使用,瓷砖被打扫的很干净,只是冒着一股淡淡的尿骚味儿,也许还漏着水,时刻响着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细碎水流声。不久前的夜色让这里一切都染上了一层神秘的雾气,你曾以为这里的什么都看不真切,连这乡下女人也是,她昨晚仿佛还是一个误入歧途的,被某种邪灵附体的老巫女,那种绝不动摇的冷漠,那种在暗中偷偷瞅着你的残忍……但是看看她,看看你面前的她,看看这洒了满地的油腻。也许那些都是你的想象,也许你太过于绝望地期待在这里找到些什么不属于日常的玩意,也许疯了的人是你——又或者这并不是你的错,是秋草上的朝露,它们映射着透过云层远道而来的阳光,那股光晕洗掉了夜晚给这座旅馆抹上的艳丽妆容;所以你必须入夜,必须听雨,必须继续等待……
      你坐在侧院的椅子上抽着烟时,住在二楼的其它老人也各自起了床,下了楼来。他们在你身后的房间里吃着简单的点心作为早膳,各自说着闲话。有个还穿着睡袍的矮胖老人泡了壶茶,几个人便围坐在桌边抽烟,那股子悠然也让你不由得轻轻舒了口气。你看向飘着小雨的侧院,那只鹦鹉被随手挂在屋檐下,正低头喝着水。
      “江口呢?还没起?”
      “没见他出来。”
      矮胖的老人露出一个有些冰冷的笑容,两排残缺的黄牙扭成一团:“也许是死了罢。”
      那女人闻言,转头拍了拍一个小伙子,不知是伊平还是良平:
      “去看看,该干活了。”
      你看着两个小伙子叼着牙签,手插在口袋里,晃晃悠悠地上楼去。过了一小会儿,两人抬着个担架走了下来。你意识到昨天在门口你就见过他们,见过这具简陋的担架了——那时你没有注意,但眼下你无疑看的更加真切。那担架上躺着一个不知生死的老人,他枯萎的右手无力地悬坠在担架一侧,上头满布褐色的老人斑。那模样像极了你自己的手。其它的老人们似乎已经司空见惯,丝毫没有关注担架,继续吹着牛逼喝着茶。
      “久美子呢?”你问那个女人,“我醒来时没有见到她。”
      “你是第一次来,不清楚规矩。”她对你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咱们这的女孩儿们都会提前醒来离开,不会在白天同先生们见面的……她们也有别的事,到这里来只是打工赚钱而已。”
      “我能再住一晚么?”你问道。
      “咱们这不是什么养老院……哎呀,但是你,但是您,还挺守规矩。久美子——姑母——算了,您会来这兴许也是结了缘了,可以再让您呆一个晚上。”
      中年女人算计的面容让你打了一个寒颤。
      你又抽了一根烟,试图把昨晚的记忆遗忘,香烟抖落的烟灰没有带走你对久美子的回忆,留下的只有驻足的看客和试图在生命的末路与你攀谈的嫖客。
      你开始发自内心地嫌恶这个地方,也嫌恶那个因为一个女人不得不留在这里,但除了这个女人也再无眷恋的你。
      那条银河,彻底击垮了你,你以为自己已经到了足够抛下一切,在任何地方去死的年岁了,但你还没有,你的青春期和叛逆期才没有结束嘞,你不想被良平和伊平架在担架上,在一块还没开垦过的田地里面与世长辞。
      还没有和久美子说上话,说过一句话,那样和在大学时有何差异。
      昨天那个硬朗的老人瞧见了你,他带着那只鹦鹉贸然地侵犯着你的领地,让那支香烟不得不在半途就熄灭。吸烟是一个很私密的行为,如同吃饭、睡觉一般私密。
      “多多良!我能想起你的名字来,我实在是很喜欢这个名字!”
      你本以为他是旅馆的主人,但现在看来他也不过是和其他人一样老无所依只为寻求一夜欢情的渣滓,你对他的鄙夷自然而然地提升了一级,并列在尖喙动物那一类。
      是了,他不再是一个强壮的,充满热血的,你身体里早已缺失的狂野的那一半,武士与醉鬼殊途同归,都被困在这一方小小的屋檐下,被原始的枷锁束缚。
      “你很常来吗?”
      “不,不。我的儿子在这里帮工。”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有种言尽于此的意味。
      “那很好。”
      “你呢?城里人。”
      “我不知道。”你并无虚言,“我昨天说过了,我来找人的。”
      “哈哈,好一个笑话。”
      那女人客气地请你去前台结账。你缓步走向那盏暗橘色的台灯时,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并不是什么久远的记忆,而是就在此时此地,刚才在这个房间里一闪而过的某个小细节;就像推理故事中的侦探那样,你漏掉了什么关键的线索。你一边走一边思考着,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解答。她坐在前台,戴着老花镜,一边按着老式的计算器一边开口问你:
      “您还打算住几天呢?”
      “不好说。先再付一天的吧。”
      用一大笔没什么用的钱,换来一个坐在这儿,睡在这儿的机会,那就是你为了夜晚所做的准备——你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从等待着夜晚与久美子回归,等待再次进入房间的那一刻起,那之前的所有时间都已经被它所支配,你的一言一行都被它征用了。无论去哪里,以何种方式消耗这些时间,你都无非是在神经质地为夜晚做着准备——而你甚至不知道晚上会面对什么,自然更不可能明白应该做什么样的准备,只是像瓶中的苍蝇那样胡乱挣扎着,像一个毫无技术的粗劣赌徒那样盲目挥霍着自己手中所剩不多的筹码,执着而愚钝地期待着某种纯粹的好运会降临到你的头上。
      侧院没有院墙,只有一圈比人略高的灌木围着院子长了一圈。那些灌木很厚重,你不知道灌木的对面有什么,所以只是怔怔地盯着这一片深深浅浅的绿色,连烟都忘了点燃。然后某个时刻——魔法般地,那院墙忽然被人拨了开来,一个落满了草叶,沾了些泥巴的小脸出现在你的面前。那是个六七岁的男孩儿,你看着他,他看着你。你没有在他的眼睛里找到人们对于老人的那种怜悯,那种滑稽的、荒谬的、居高临下的不屑。悬崖前排了一条长长的队伍,而站在队伍后排的人在大声嘲笑即将掉下去的人。面前的男孩儿无疑才刚刚开始排队没多久,但他兴高采烈地看着你,眼中只有纯净的好奇与无拘无束的邪恶,仿佛全然不知道悬崖与深谷的存在。
      他晃晃悠悠地脱下扁扁的帽子,怪里怪气地对你行了个礼。
      “您有没有看到一只猫跑过来?”
      梅伊在四岁时追逐着一只龙猫穿越了树丛;爱丽丝在七岁时追逐一只兔子穿越了树丛;眼前同样年幼的男孩儿则追逐着一只猫穿越了树丛。梅伊和爱丽丝分别掉进了两个不同的洞,找到了不同的冒险与幻想,而眼前的男孩儿则找到了你,你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也许这男孩儿的运气并不那么好,也许实际上并没有什么通向地底的,无限长的兔子洞,又也许……又也许你本来就是一个黝黑的大洞,只是从来没有人掉进过你里面。无论如何,你现在得回答孩子的问题,像龙猫,像疯帽子那样回答他的问题。如果那双眼睛在听到你的回答以后露出的只有失望与无趣的光彩——你活了一辈子,去了如此多地方,经历了如此多事,到头来甚至无法令一个孩子觉得有趣,甚至找不出一段能拿出手来的故事,那又是多么失败而无聊的人生。回答他,回答他,也许只需要一句话,一个谜语般的字眼,一个准许通行的密码而已,也许你也能找到一个兔子洞……
      “猫啊,约莫是有的吧。”你拿不定主意,有可能这方小小的庭院里每一处都是一只猫,每一只老猫都在屋顶上懒洋洋地等待每天人类向他供奉的食物,用睡眠填充猫生,与现在的你别无二致,用等待睡眠填补你剩下的人生,也许不只是今天,过了今天还会有第二个今天,第三个今天,每一个期待久美子出现的今天。
      男孩撅起了嘴,他没有直接离开,而是出于好奇地看着你。“城里人”,你想到尖喙武士的评价,你分不太清那是一种讽刺还是一种赞许,大概前者占的比例更多,但你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称呼。
      你也是第一次被这样纯净的目光审视着,还是在你意识清醒的情况下,一个活在童年的孩子会如何看待垂垂老矣的老人,在你还是童年时尽情地把你的同类人唤作各种丑陋的称谓,只为了满足孩童的顽劣性,但并非所有孩童都是顽劣的,在没有被酒精污染过的社会里,孩童应当是一个褒义词。
      “你们都在这里做什么。”
      “不知道,晒太阳。下了那么多的雨,雨停的时候就算得上是晴天吧。”
      “我不喜欢雨天。”
      “我也是。”
      “那下雨的时候,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等待戈多,等待一个虚空的幻影,等待死亡的来临,等待雨停。
      等待久美子,等待一个陌生的友人,等待自我的救赎,等待睡眠。
      像一只老猫,用睡眠填充剩下的猫生,在窗台前漫步。
      一声猫叫打破了你的沉默,男孩再次怪里怪气地行了个礼,从带他来的神秘的兔子洞里离开了。
      你突然有些后悔,你还想再和年轻的自己多说点什么,说点劝慰,关于不要酗酒,关于不要踏入图书馆,更不要在一个得不到的人身上浪费所剩无几的情感。你的情感也和孩童一起掉入了深不见底的兔子洞里。
      现在你开始等待夜晚,也开始等待兔子男孩再次出现在你的面前。你开始觉得在这个旅馆待得越久,见到的新鲜事物就越多,尽管这些新鲜事物对于走过漫长年岁的你已不再新鲜,但那些新鲜的灵魂总能唤醒你这具苍老躯壳的一部分。
      久美子,这就是你让我来的原因吗?还是说,你正在那兔子洞里下坠?久美子,我还是不能明白你的意思,但我会继续等,等到夜晚,等到你我都睡着了,再一起走入那座图书馆,让大火将你我焚烧。
      ***
      这阵秋雨拖拖拉拉地下着,你在侧院里痴痴傻傻地看着。雨到中午才停下来,而你依然不知道做些什么好。在城市里的每个下午——在养老院也好,在自宅也好,在哪儿你都并不知道午膳之后的午后,除了又轻薄又艰难,比起睡眠更像是昏迷的、汗流浃背的白日梦以外,到底应当做些什么。“无论如何,他都已经太老了”无疑只是一句托词,城市为了掩饰自己心口那个苍白而羞耻的空洞而盖上的又一层华服;因为很显然,在乡下从来都没有这样的问题。当你独自吃了两个肉松饭团以后,旅店外的泥巴路上忽然传来了一片巨大而嘈杂的响动。
      你循着声音找去。那女人正环抱着双手,饶有兴味地瞧着外头:而你很难描述那里究竟有些什么。如果非要用一个正式的词语来进行无趣的概括的话:外头有一座正在行进的狂欢节,一个细长的节日游行。你一时间想不起来今天是什么节日,至少在你所知的范围内,这只是寻常的初秋一日,但人们无疑在高歌着庆祝。那并不是什么光鲜的、有组织的游行,更像是一时兴起的凑热闹,甚至有某种毫无节制的暴动感。你放眼望去,乡里邻居们推着各种各样的载具:装着一个小木箱的单车,人力三轮车,一头驴拉着的、四个轮子的板车,甚至是自己背着竹箩筐的,用手提着菜篮的,细碎的雨丝与雾气萦绕间,千奇百怪的方法都有;但无论如何,所有人都在移动着,顺着那条并不平坦,在雨后变得有些难以通行的乡间泥巴大路,所有人都在缓缓地移动着,朝着同一个方向移动着,像一列虔诚的朝圣者——朝圣者,而他们的圣物是手里的小麦面包,是新摘下、冒着水光的西瓜,是甘蔗汁,是早上才蒸好的馒头,是冒着血水、抖落着碎骨的生牛肉。他们携带着自己的圣物,面朝着不知道何处的仙乡,踏实而坚定地迈出一步又一步,就像他们种下这些作物时一样细心而温和。
      神哟!神明哟!
      你顺着人流行进,然后听到队伍里有人在高声叫喊着。那不像是什么祭礼的祝词,不似诗也不似歌,只是一声自然的叫喊,就好像那人走过了神的家门口,然后像呼唤一个普通的农人那样,唤了一句祂的名讳。“神无处不在。”他在呼唤的正是这无处不在的神,是不止谁塞给你的柿子饼,是那一丝丝的酸涩,是食物落入腹中所带来的平静。你往身边四处看去,看似无序可循的人群并没有任何拥挤,任何互相冲突的时刻,仿佛一切都已经是规划好的路线,是已经知晓的命运。那不是自然而然的事儿么,你自嘲地想着,既然是神明的狂欢节,用一点小小的命运来维持秩序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吧。
      你注意到,似乎大部分游行者的速度都保持在一个稳定的区间里,或快或慢,都不令你觉得突兀。只有当一两个矮小的黑影高速窜过你身边时,你才能感到一丝不谐而令你兴味盎然的异变。在这样的游行队伍里,仿佛只有孩童与动物拥有奔跑的特权——你很难想象自己在这样的人群中奔行,但那些只到你的膝盖或者大腿的孩子们则可以畅通无阻。你似乎看到了那位找猫的孩子,他追着一只黑灰色相间的杂毛猫从你身侧跑过去,在你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又消失在人群中。你看到一群孩子围住了一辆小车,那似乎是队伍中为数不多的机车,此时也关了引擎,只是缓缓地随着队伍前行;那车上摆了一排五颜六色的棉花糖,机器还在发出轰隆隆的闷响,一丝一缕的糖丝被一个戴着鸭舌帽的老人卷在竹签上,然后递给雀跃着的孩子们。在看到那个老人的一瞬间,你不由自主地喊道:
      “江口!”
      他愕然抬起头,你才发现那只是一个陌生的乡下老头,只得挪开了自己的目光。你随即愣了一下,你想起了自己为何会呼喊江口这个名字,你本是认得他,本该早就想起来,在不久前那个仍然有些昏沉的早晨你就该认出他的,那个不着痕迹地从空中飘走的低语,那具躺在担架上的尸体,那双皮包着骨头的、垂在担架侧面的手……
      “江口呢?还没起?”
      一口黄牙的老人露出一个残酷而刻薄的微笑,然后说道:“也许是死了罢。”
      你嗫嚅着“死”这个字,脑中飞过无数个画面。
      你见证过许多死亡,在矿道里脱水的父亲,阿拉巴马客死他乡的妓女,在睡眠中与世长辞的老人,那可能是安眠药的作用太过强烈,终有一日你也会选择用安眠药这样安全有效又没有痛苦的方式死去。
      狂欢的游行还在继续,你想到神明是不死的,但是人终有一死。你不由得羡艳那些孩童,仍有长久的时间与活力在人群中奔窜,他们手中的棉花糖粘在人群的每个角落,织成一张大网将兴奋愉快的人儿笼罩起来。
      你矛盾的心兀然有了一个莫名的实体,投射在穿着和服的女子身上,投射在贩卖凉水的小摊贩身上,投射在手作玩具的花车上。
      脚步似乎也变得轻盈,仿佛是在被这人群推搡着往前走,他们口中的神明有着热切的感染力,这并非一场自发组织的游行,而是神明在向人类炫耀他的力量,于是你们称颂他的存在,称颂他的名字,好让他有更多操纵人心的魅力。
      你不知道游行的目的地为何处,但也不必知道,就像你到了将死的年纪,这个世界上还是存在着许多你难以理解难以消化的谜题,人生的旅途就是在不断寻找谜题的答案,有时会走向歧路,有时会忘了自己为何而出发,甚至忘了自己要去哪。
      你高呼神明的名字,但从口中说出的只有“江口!”“江口!”,好似江口就是那个神明,可神明真的存在什么名字吗?你眼中的那些年迈的老人也和你一般疯狂,他们也是“江口”,那些小摊上售卖的食物、玩具、日用品,是献给神明的供品罢。
      到最后,让你冷汗直流的是,你也是“江口”的一员,你好像看见了良平和伊平,他们抬着担架摇摇晃晃地走向那片荒芜的西瓜田,一个大坑在等待它的新主人,那个死去的可怜老人与你别无二致,他的名字叫做奈束多多良。你不知道是无法确定的永别,或是无可违逆的再会更令人绝望;说到底,谁也不知道永别是否真的能持续,但再会——再会总是存着念想的,所以它才如此令人着迷,才能给人某种虚幻的舒适感。看看吧,即使是在这样纯洁而坚定的狂欢队伍中,你仍然妄想着与担架再会,与旅店再会。在你心底的某处,你仍然认定了契诃夫的左轮会开火,认定了你所见的一切都是另一个人的设计,就好像你写的那些故事一样,一字一句都有其所指,在它平坦的表皮下面是暂时不可见的血肉,而在未来的某个时刻,一切都会暴露、揭晓——而揭晓何尝不是最令人快慰的,与秘密,与真相的再会?
      你总觉得既然见到了那追逐猫儿的男孩,在之后的某处他总会再出现。当你在游行里看到那个四处乱窜的男孩时,心里难道不是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爽快,一丝脚踏实地的安逸?但现在你看清楚了,那并不是他,只是另一个你不认识的男孩。当你以为卖棉花糖的老人是江口,当你想起来那担架上的死者唤作江口,胸口难道不是有那么些被你压抑下去的庆幸?但活着的老人并不是江口,死去的老人——谁对你保证过只有一个江口?你甚至没有看过他的脸,只是看了那双手便认定了他是江口,是你曾认识的江口,是介绍你来这家旅店的江口。可是谁保证过呢?谁保证过在支付了第二晚的费用之后,你就一定会在某个时刻回到那个房间?谁保证过你会回到旅店,回到久美子的身边睡上一觉……对了,你连那个女孩儿是不是久美子都无法确定,你甚至连她真正的名字都不知道,便自顾自地唤她久美子,这何尝又不是一种暴力,一种强奸,一种只有将死之人才能够实施的犯罪。
      没有人保证过任何事。
      返回仅仅代表一种可能性,一种天真而软弱的期许。人们之所以能在面对死亡时不陷入荒谬的疯狂,岂非正是因为这种可怕的猜测:谁知道呢,也许死后还能回来,谁知道呢,也许死后的人并没有死,对吧,总有可能的吧,就算只是可以忽略不计的那么一丝可能性,比中头彩还要低不止万亿倍的概率,总也是在那里的。而只要有它在,人们就能说服自己继续活下去,继续回避死亡。在这条风景迷煞了眼的小路上,人们兴高采烈地前行,前行,直到这条道路的尽头。你所假设的,期待的所有返回,无疑都是你还未准备好死去的证明——总觉得还未了却的那些破事儿,还残存在心中无处安放的情绪,总觉得你会在死前释怀,然后带着安然的微笑与虚无缥缈的,对死亡的怀疑闭上眼睛。但是没有灯火的夜里又何谈夜色,但是悲歌总是候着不知何时到来的回响;无人行舟的江水边,即使用尽全力呼号,浓雾的另一头也不会传来应答,不会再有下一曲悲歌。所以没有悲歌,也没有淡黄的阳光照耀的早晨,没有下一枚箭矢,没有刀与剑,没有杀人的酒与醉人的眼睛了。
      队伍闹哄哄地穿过了一座石桥,河对岸的路边有一个戏台子,也可能是影院,正有几个乡下的戏子在准备着表演,台下摆着几排木板凳。有些走累了的乡民便找了个板凳坐下,等着表演。你也找了个位子落座,看着漆黑的幕布,等着表演开始,久美子再不会见到你,而你很快就要死了。你有些伤心地想着。已近黄昏,鸟雀和鸣。
      你自诩过去曾是年轻有为见识过各色光景的人,但你不得不承认,这是你第一次在自我意识的驱动下选择停下自己的脚步。你可以幻想出许多种病入膏肓动弹不得的时候你选择什么样的方式去面对生命的尽头,你也可以预料到那些迷恋你文字或是憎恶你年岁的人会如何评价你的一生。
      没有人愿意再回头去看已经发生的事情了,没有人。没有人会试图把抖落的烟灰收集起来,去赞叹尼古丁造福了人类什么,历史的车轮永远会向未来碾去,沉溺于悲伤的人会残酷地被马车拖行,直到血肉模糊。
      所以乡客的喊声还是没能唤醒你心里的一些声音,你其实清醒得很,你没有老到丧失了听力,你的的确确能听到这个世界的呼喊,但是声音太多了,名叫奈束多多良的灵魂也在发声,过去那个年幼的孩童也在发声,太多了,矛盾的声音足以在你脑子里发动世界大战,你不知道跟从什么声音好,该往何处去。
      只是在被推动着,戏台下的演员被吵嚷着赶忙着要看表演的人拥上了台,他们和你一样落寞,世间有些事情都得循着规律才是正确的,但对于每个人而言,每个人都有自己正确的选择。
      你不禁湿了眼眶,你替那些戏子难过,他们难过地在台上做着并不完美的表演,但乡客们喜欢。你替江口难过,他还没能等到西瓜田再长出新芽的时候。你替自己难过,你在乡野里迷了路,而实际上你从青春期结束时就开始迷了路,路途的终点你甚至从未看清过,盲目地相信世界,相信你的笔,相信虚无缥缈的指引,你把它叫做灵感,它把你当作一只老猫。
      回去吧。回去吧。终究还是要回去的,尽管你再不情愿,死亡也是你最终的归宿。
      夜间的游行队伍很显然清净了很多。人们向着不远处的深山中进发,你看到有些乡民背着野外露营用的帐篷;这并没有让你感到意外。你早就意识到这条队列并不会如此简单地散去,不是什么从早晨开始,到日落结束的庆典了。你幻想着从高空看着这片广袤的土地,某一个午后,几个普通的渔民偶然间决定开始一场无穷尽的游行。他们做足了准备,从闪耀着落日的沙滩上出发,弯弯绕绕地行进,不止经过了多少岁月,才在另一个午后恰巧经过了那家旅店的门前;它已经游行了太久,人们来来去去的,你已经无法在队伍里分辨出最初的几位渔民,他们早已经离开了,连他们的子孙也都离开了。这场绵长的、人数众多的迁徙从来没有把任何一个成员送到目的地,他们在半途加入,在半途退出,就像你一样——没有人有足够的耐心去见证它的起落。
      那些人看上去已经很疲惫了,只是强打着精神走着路,用细碎而毫无意义的对话来勉强鼓励彼此,你猜想他们在白天已经走了很远,但他们并没有立即停下来的意思。一直到你开始感到双腿微微颤抖,好几次差点被自己绊倒的时候,人们才终于停下脚步,开始扎营生火。大约以二十人为一组,他们有序而熟练地散开,取出帐篷来布置成一圈,然后在中心升起简单的篝火。你当然帮不上忙,只能站在一边看着他们忙碌:自从到了某个特定的年龄以后,你便对于他人替你劳动这件事感到理所当然,但不知为何,当你看着那些年轻人们连着你的帐篷与食物一起准备好时,心中忽然泛起一丝不自然的羞愧,一丝对自身无力的愤慨,不自觉地挪开视线,瞧着一旁深深的树林。
      你们沿着山道扎营,想必附近的野兽也不敢靠近这样大型的篝火群。他们招呼你去吃饭,是些肉干、速食罐头和熟米饭煮成的粥,味道无可挑剔。你捧着碗,在火边坐下。几个坐在近处的年轻人大口喝着粥,聊着天。
      “……我也是第一次来这座山,说真的。”
      “什么都好,就是天气太热了,坐着不动都满身大汗。”
      “似乎明天还有雨,你们都带雨鞋和雨披了么?”
      “当然。”“当然,这种山坡下起雨可不得了,说不定明天都得在帐篷里过呢。”
      你开始担心了起来,因为你什么也没有准备。你想着一会儿的深夜又下起大雨,一直持续到明天的早晨,他们一个个收拾起东西,穿上塑胶的雨靴,披上雨披,成群结伴地离开,而你只能一个人躺在帐篷里看雨,只因为他们还年轻,而你已经老了。你想着,也许死亡并不是先他们一步离开,而是你无力离开;你想着也许死亡并不是一种动作,而是一种不动作,或者说无力动作;不是你抛下了年轻的人们,而是年轻的人们抛下了你。你忽然又有些伤心了起来,怔怔地盯着摇曳的火光,连剩下半碗热粥都没继续喝了,直到有人拍了拍你的肩膀。
      “您的粥……”戴着眼镜的年轻人温和地笑着,“喝不下了吗?”
      “不,请谅解我这样的老人家,到了现在这个年纪,饮食是必要的,但是食欲是不必要的。”
      你瞧见他的眼神里透露出一种晦涩的悲悯,能熟练掌握这种悲悯的年轻人并不多,他们大多是出于年轻的傲慢,另一部分是牵强的共情。
      “您从哪儿来?”他恭敬地坐在你的身旁,眼睛只是看着那碗粥,和那一缕灯火。
      “很远的地方。”
      “您要到哪去?”
      “很近的地方。”
      “您来做什么?”
      “睡觉。”
      你们几乎是同时发出了咯咯的笑声,你再一次在他的身上看到了奈束多多良的影子。
      “这么说,您是一位哲学家。”他自顾自地开始脱下他的靴子,好像在自己家中一样。
      “一半,每个到我这个年纪的人都会变成哲学家。我只是一个三流的小说家罢了。”你有些自嘲式地发言,啜了一小口那半碗粥。
      “我以前也有个小说家的梦。可能每个在我这个年纪的人都想当小说家。”他又开始发笑起来,坦白来说这没什么好笑,你也是在他这个年纪走上了歧路,“但是我不行,我就是做不到。很多事情我都做不到,也没有勇气去做,所以我才会一事无成。很难想象一个人在尚且年轻的时候就已经放弃了对生活的渴望,只是日复一日地做一些枯燥乏味的工作,想象不到自己能活过五十岁,甚至三十岁。
      “我终于下定决心了,决定四处旅行,我以为这样能摆脱我脑袋里束缚我的无形枷锁。有的人说这是家庭带给我的不幸,也有的人说是社会把我变成了这样,但也有我天生的成分在。我不知道,所以我在寻找答案。
      “我爬过一座一座山,就是为了在山顶上看看那些入睡的人们,他们有着自己斑驳的生活,而我下了山还是只能踽踽独行。我跟从了很多队伍,有像今天这样的节日庆典,也误入过奇怪的邪教崇拜,但是我发现,不只是我,所有人都在寻找答案。
      “可我找不到答案。我开始活在恐惧里,恐惧我和您一样步入暮年时还在盲目寻找那个无解的问题。生命就在无意义的追寻中流逝了,而最后什么也没拿到。
      “或许今天就是我最后一次旅行了,明天过后,我就要回到最初的起点,回到那个束缚我的枷锁里。这次我是自愿回去的。”
      你们相对沉默了许久,沉默到手中的粥已经发凉,你分不清他是抹了一把眼泪还是怎么的,他的分享究竟是为了向你寻求这个盲目问题的答案,还是想向你求证他所想的是否正确。
      但你也给不出答案来,你也在寻找不是吗。你浪费了生命尽头的宝贵的时间,找寻到这里,现在你找到结果了吗?或许你也需要他来替你解答疑惑。
      “要下雨了。”他嗫嚅道。
      ***
      醒来时,帐篷外头正在下雨。你往外看去,那里一个人都没有,只剩下一滩黑褐色的烂泥;他们走了,留了一个登山包给你,里头有雨具和一些补给。你掀开帐篷的帘子,一时间有些困惑,但外头的确什么人也没有,他们早已走得远了。什么样的年轻人会丢下一个睡过头的老头子,让他独自面对这深山的早晨呢?你明知道自己应该恼怒,却又无论如何无法怪罪他们,因为掉队的是你,谁也没有责任拖着你继续前进。你禁不住暗自庆幸这美丽的雨天此刻只属于你,再没人会来打扰——出乎意料的,你忽然觉得自己此后再也不会见到任何人了。这想法把你自己吓了一跳,此后能陪你的只有山了。
      直到此刻你才开始正视四周的群山。此前你从未对山脉有过足够的尊敬与恐惧:也许大部分人都没有认真敬畏过山脉。在人们所能面对的所有自然环境中,群山绝不是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一个,无论是深海还是沙漠都能在最粗糙的想象中随意击溃人们的理智。但山并不行,它仿佛蹲在角落里打着哈欠,对于向你展露自己的真实面貌毫无兴致。直到你真的置身于山中,它轻轻瞥了你一眼,你才意识到它是众多环境中唯一具有高度的那个。四面八方都是远远超越你肉体的高度,一尊尊或坐或卧的巨像,那都是些你必须拼尽全力才能抵达的高度;但高度并不让人绝望,让人绝望的是高度的背后——那之后并没有下一个高度。西西弗斯可没有被什么神迹所惩罚,那是个再现实不过的故事,所有登山者都明白这一点,因为抵达山巅之后的人们本就只能返回山脚,不是么?
      群山中没有所谓的脱逃,也没有所谓的探索,没有前进或者后退。要说上下左右的话,或许是有的,但无论是何种目的,在此地都失去了其本来的意义,失去了那种令人着迷,驱策着人们忙碌奔行的魔法。在这里,似乎只有停留在原地才能让人长久地平静,你细细地回想,沙漠中多的是游牧的部落,海洋里当然也有海贼,那些地方都允许人们在不间断的活动中久居,但山脉似乎决不允许长久的活动,它寄望于任何激烈的活动都最终归于静止,就像那些山丘与巨石一样停在原地,然后在静止中找到变化的方式。你模模糊糊地明白那种静止并不是消极的放弃,而是强烈的意志与被动的求索,你要学习那些石块与草木……
      啊,还有比群山更适合死去的地方么?
      你仔细地穿上雨靴,披上雨披,然后出了门。这时你才意识到那滩黑褐色的烂泥正是昨夜的篝火堆,而西西弗斯的故事还有后半段。你朝四面看去,分不清哪里是来路,哪里是去处,也许去哪都没有什么区别,但每座山都是全然不同的;你朝四面看去。西西弗斯的后半段同样很实用,因为返回山脚的人们本就只能再次前往山巅。
      你身处群山之中,在群山之中呼唤自己的名字,群山从不回答,只有你的声音在回答你自己。山丘跃动于绵绵细雨下,那些健壮的男儿使你心生畏惧,是向上攀登还是向下折返,从来都是一个两难的问题,也是一个对等的问题。为什么要攀登,为什么要折返,因为山脉就在那里,等待着渺小的人类攀登,山脉的意义就是攀登,人类的意义就是攀登。
      攀登,攀登,你已经迈过了人生的许多个山脉,你以为自己已经到达了人生的顶峰,看哪,你分明就已经无路可去,也无路可退,最后一道山脉横兀在你的面前,你却认定自己再也无法爬过那座山,只因为你太过年迈,但山脉也同样年迈。
      是的,朝着山顶,去朝圣,去超越山峰本身,西西弗斯依旧会执着地推动巨球,直到他真正战胜山峰——哪怕那一瞬根本不存在,山峰允许无数次被打倒,但是人不行,有的人一旦被打倒就再也站不起来了,你相信自己正是这样的人,你宁可相信自己无法翻越群山,这样还能教你好受些。
      真能好受些么!细雨几乎要折断了你的意志,这还只是细雨,你在群山之中迷失了方向,全部的挣扎都化作无用,那滩黑褐色的烂泥像是嘲笑你的邪祟,它倒在地上嘲笑你的怯懦,嘲笑你永远也走不出这群山,你永远也无法如愿以偿地死在群山之中,你将和它一样在雨中化为腐朽。
      你恨这雨!你也恨这具半残的身躯,你走不到那远方了,走不到生命的尽头了,山脉会用时间将你掩埋,然后劝慰下一个登山者,不要接近山脉,不要接近顶峰,因为你注定会滑落。
      你昏昏然抬起头,眼前却是一片西瓜田,良平和伊平把一个腐朽的老人埋进土里,你和那个老人相隔一条银河,你的久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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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日柯基月亮提灯生活拍立得日荒戒指漂洋小船深渊遗物社畜专用闹钟

         楼主| kingyst 发表于 2024-5-19 01:00:34 | 显示全部楼层 |取消关注该作者的回复
        做梦的人却是清醒着的,清醒的人却未必会做梦
        但如果我们都不曾坠入梦境,又该如何心意相通
        你醒来的时候,旅馆里的那个中年女人就坐在你的旁边,一碗清水,一盏清茶,一丝游魂般的灯火,绕过指间和发梢,你能感受到它的温度。你从一个遥远的梦境里被唤醒,从那之后你几乎没有再回忆过那些场景。
        回忆是靠言语积累起来的,但你和久美子说过的话寥寥无几,你将她视作造人的神明,视作迈达斯之手,视作不可玷污的圣女贞德,你以为这些回忆在被剥离言语的触感后就会自然从你脑子里流走,或者只要你的脑子里装载的记忆够多,她就会被埋在深处,但是没有。
        你可以用一杯烈酒忘记自己父亲狼狈的死,你也可以用一整夜的安眠强迫自己适应病态的生活和写作方式,甚至是不断地以外出取材的名义去流浪,去追一个存在宇宙之间的泡影。
        但是你还是走不出自己设下的困境,这副枷锁是年少的你亲自为自己扣上的,再也没向其他人索取过钥匙。
        认命罢,认命罢,时间不会洗脱你的原罪,徒劳的往复结果只会让你越陷越深,现在这副苍老的躯壳,中空的躯壳,唯一在做斗争的不是命运,是奈束多多良。
        “哎呀呀……您怎么哭了。”
        你发觉那不是什么灯火,只是一件亮红色的袍子,晃得你刺眼,你开始憎恨火,尽管在几十年前你就该这样,图书馆的大火,火山爆发的大火,焚化炉里的大火,火带走了你的记忆,而如今也要将你残余的生命啃食干净。
        “我就要死在这了吧。”
        “哎呀呀,别说这种话。嗜睡不过是很正常的事情,大抵上是药物的副作用,但有时候也有正面的作用。”
        中年女人还是坐在你的旁边,好像在等你答话,但是你答不上来,你宁可相信那些天方夜谭的故事全都是药物的副作用,你也想坚定认为那些大火都是切切实实烧了起来的。
        但是那些大火里,凤凰不会在此涅槃。
        你闭上了眼睛,静静地躺着,似乎连呼吸也变得微弱了。
        她说:“您可不能在这里去世,昨晚的房钱还没有付呢。”
        你说:“如果我在此时此地死去,您又能拿我怎么样呢?”
        她说:“不知道啊,祝您一路顺风吧。”
        你说:“哎呀呀。”
        她说:“我不认为在死亡这件事上,像您这样的老人比年轻人更有发言权。”
        你说:“想要消失的自己。不想要消失的自己。这本来就是人人都在犹豫不决的事儿。老人的特权不在于这里。”
        她说:“老人的特权在于可以不用付最后一夜的房费?”
        你说:“我还是闭着眼睛。如果我吹一段长笛,您能当做我付了钱吗?”
        她说:“即使闭着眼睛,最后还是会死的。”
        你说:“无病痛。”
        她说:“亲吻一场大火,舔舐烈焰的舌头。”
        你说:“枯叶。”
        她说:“河边的渔场渗出一阵恼人的腥臭味。”
        你说:“雨水、夜行、朝露。”
        她说:“骄傲的白鹭躲过了猎人射出的箭矢。”
        你说:“速度不是永生的秘密。”
        她说:“纤夫们在漫长而湿滑的河滩上逐一倒下。”
        你说:“白冰、勿忘我、夏草半丛。”
        她说:“您还没有告诉我老人的特权是什么。”
        你沉默了一阵子,睁开眼睛看向她。硕大而蛀蚀的梧桐叶在早晨的秋风中颤抖,朝阳在她身后的木窗里亮的耀眼,你看到她的嘴边带着一种熟悉的笑容。你又闭上了眼睛。
        你说:“庭前常春藤。”        
        她没有接话,这里可以接一句值得记述的话,但是那些本应串成诗句的美好词语都被漆黑的深邃剪碎了。
        诗人用诗句来拼凑一生,你的人生是碎成一地的拼图,那只是一个简单的语句,用什么话什么词汇去续接都能接上。
        那如出一辙的修辞,从遥远的异国他乡见过的风景,这才是老人的特权,这才是走过漫长岁月的老人能告诉年轻的世界的东西,而且永不褪色。
        年轻时你也会斟酌词句的细微差距,你认为写作就是需要步入至臻之境,从诗中找寻一切的雏形,似乎那样就能让文字回到子宫中去,重新塑造一遍,然后往复,往复,走到尽头。
        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如此这般的思考到头来还是在卖弄你苍老的智慧,从一而终,连你也无法忽视这一点。
        “庭前常春藤。”你执拗地重复了一遍,期许着一股向死而生的力量会从荒野里爬升,你明白,不应该用渴求另一个回答来回答问题,但你需要这个回答,那个证明的机会就摆在面前,那是树枝上悬挂的最后一片青叶。
        “所以,今天还要安排姑娘吗。”大红的袍子拍落了那片青叶,无情地把冰冷的事实摔在你的脸上。
        “要。”
        “钱。”
        “我会给你……我还没有那么快死掉。我清楚得很,我这条命还能扛过一场大火。”
        你要活着,你必须活着,你要活着再见到久美子一面。你能预见,你想要预见,恍如隔世的久美子,跨越了年岁的诗人,在图书馆里一点一点拼凑时间的碎片,然后她仰起头笑着看向你,对出那句词的下文。
        “好生休养,说真的,别死太早哩。”中年女人轻快地起身,扬起宽大的袍子,嬉笑着走出了房门。
        ***
        人们总是很难得到专注,从古至今都很难;从古至今,人们都唯有在走神的时候才得以专注于另一件事。你当然没有苍老到有资格亲述古代,但在你的想象中,在这一点上古代人和现代人并没有什么分别。那些皇帝在批奏折的时候,身边非要站着一个宫女或者太监,摇着扇子,偶尔还说几句无关紧要的闲话,这就等同于办公室里的白领耳机里放的音乐,等同于楼下那女人似乎永远都不会关闭的收音机,或者养老院的电视里二十四小时滔滔不绝的综艺节目。人们早已失去了飞行的能力,甚至连跳跃的本能都愈发退化,非得先给自己制造一块坚固的地面,然后踩着地面,怔怔地发起呆来,走了神,把地面作为跳板,如此才能进而专注于其它的事情。
        这没有什么丢人的。不如说,人们所创造的文明,这辉煌的一切都可被看作对于某件事的跳板,而这件事任何人都心知肚明,只是不愿言说。你从冰凉潮湿的公寓床上醒来,你看向窗外嘈杂的城市,你煎了几片培根和鸡蛋,你带着吐司面包片出门,你在地铁上吃着面包片,你在手机上看着最新的热播剧集,你在公司听着喜欢的偶像团体的专辑,你整理好了周报的内容,你与同事们闲聊,你吃了午饭,你睡了个慵懒而甜美的午觉,你被上司唤醒,你继续做了些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工作,你胡乱收拾了一下桌子,你与同事们去熟悉的居酒屋吃烤肉,你喝了很多酒,你醉醺醺地回到家里,你在马桶里大吐特吐,你倒在床上,你翻出书来,你读了几页很旧的文库本小说,你又读了几页夏目漱石,你沉沉地睡去,你在深深的夜里醒来,你听到外头传来摩托车队高速驶过无人的高架,你看向天花板,你发现自己最终是会死的。
        啊,你最终是会死的。
        这个近乎明悟的时刻有两种不同的解释。你常常很难分辨自己究竟是抵达了这个时刻,或者是返回了这个时刻。也许如前所述,你在一天中做的一切都是跳板,这些滑稽又无趣的事儿唯一的作用就是让你走神,不断地失去专注,最终在深夜里抵达直面并专注于死亡的那个时刻;又也许,你本就是从死亡的面前出发的,也许是前一天夜里,也许是前一周,我不知道,但你只是想从死亡的眼睛里逃走,想要走神,想要把死亡这件事当作跳板,然后好好地、恳切地投入于其它的事情。你总觉得死亡在暗地里嘲笑你,尽管它实际上并没有什么表情。
        你觉得死亡可以被当成跳板么?
        你躺在旅店的被褥上,盖着一条咖啡色的毛毯,窗口大敞着,壶里还咕嘟咕嘟煮着浓茶,有两只喜鹊落在窗沿,亲切地梳理着彼此脖颈上的羽毛。你动弹不得,身体似乎已经完全瘫痪了,暖和的微风吹在你的脸上,你无力地看着窗外的梧桐。这回你不再需要什么跳板了,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早已与你无关,即使你想做也难有什么机会;因为同样的原因,你也无法再一次——再一次,从死亡面前挪开目光了。走到这一步,房间里只剩下你和死亡,你不得不看着那双平静的眼睛,它已经在原地等待了你很久,一点儿也看不出焦急的模样;它本也没有焦急的理由。
        是谁都好,快把我偷走吧,你无奈地大声呼号,或者快把死亡偷走吧!
        无法容许,无法克制,你到底是在追求死亡还是在追求偷生,抑或是那永生只是一个触不可及的符号。这一方狭窄的棺柩之中,死亡和你一同沉湎,你反复在清醒与困顿之中挣扎,有时会跌入近似于死亡的长眠,有时又会被回光返照般的呓语惊醒,陷入长久的失眠来。
        纵是步入哲学殿堂宝座的哲学家们,在生命垂危弥留之际亦会喃喃自语,他们的脑子里不会再有恰到好处的灵光迸现,他们惟一要考虑的问题就是自己死后要由谁来继承自己的哲学理念,苦修了一生所换来的财富是要和自己一同在坟墓中同眠,还是要作无私的宝藏。
        你也一样,每个老人都一样,你痛声疾呼生命诚可贵,梦魇却不断折磨你,一次次让你与死亡女神面对面亲吻。她是一个崭新的符号,比任何一种符号更加具体,更加清晰,拥有一个完整的绝非碎片化的轮廓。
        她是那个穿着亮色衣裳的中年女人,她是已经被你遗忘的母亲,她是你未曾谋面的骨肉,她是你魂牵梦绕的影子,她是无数个久美子,四散的河流终究还要回到它们的源头,然后溺死,溺死在银河里。
        也许溺死才是更好的解脱,好像水流已经没过你的脖颈,口中却仍是干涸,算了,换一种死法,这一路上你已经为自己设定好了不少合适的末路,可选择权并不在你手中,那又爱又恨的死亡女神牵引着你来到这,到这来,到旅馆这来,来度过你的余生,和那些老人一样,成为江口,成为一具腐朽的尸体。
        你很讶异,你要死了,一个将死之人居然也还能有如此之多的幻想和比喻,或许你还没有死,只是被绝望锁在这条被褥上,你分明还有余力去等待,等待一个叫久美子的女孩出现,睡在银河的另一端。
        ***
        你在一阵吵闹声中醒来,楼下传来其它老人们大声谈笑的声音,谁知道他们上午又上哪儿潇洒去了。你从被褥上爬了起来,感到身体和精神前所未有的振奋而清澈,昨夜那些关于苦痛和死亡的思绪仿佛都是几句无关痛痒的玩笑话。返老还童当然只是骗局,但谁也没规定过老年是一条越走越窄的死胡同——关于老人的开放性,关于老人能做到比年轻人更多的事情,关于累积的岁月并不仅仅将老人消磨至尽,同时也为老人们打开了更多的可能性,你似乎从未以这样的方式看待过这件事。你希望死亡是一堵墙还是一个悬崖?
        毫无疑问,你并没有变得年轻,身上的病痛也没有痊愈,该痛的地方还在痛,该痒的地方还在痒,那些小心翼翼对待这具残破身体的习惯也仍然有其意义;只是当你扶着腰走下楼时,忽然开始不理解这为何应当是一件悲伤的事。从你闪了腰的那天开始的这许多年间,你究竟是为何要以此而感到痛苦呢?一具年轻到放肆的身体,和一具破损到悲惨的身体,对于这二者而言,世界岂非是同样的随心所欲?
        难道感觉与体验也能分个高低贵贱么?
        “哎呀呀,您自己醒来了?”
        你走到楼下,正巧碰见那女人端着一大锅冒着热气的炖菜。也许这种清澈感并不是来源于苦痛的消失,而是对于苦痛的接纳。苦痛大概本来就是这样的清澈简单的东西,没什么可怕的。你感觉有点恼火。究竟是谁,哪来的规矩让你不得不厌恶苦痛呢?这种莫名其妙的恨意简直就像是隔代仇杀一样,看似理所当然,实则荒唐无稽。你是个快死的人了,这种规矩当然无法再束缚你,就像世仇也会在死前相互释怀一样。你只是不明白为何非要拖到现在,不明白为何非要看到了死路尽头的高墙,人们才会想着逃离——当然了,从来都没有悔之晚矣的说法,那堵墙无非是另一条可笑的规矩。
        你跟着她走进了屋里,那几个老头子正在桌上搓着麻将。养鸟的那家伙叼着香烟,看上去是刚和了牌,正在得意洋洋地放声大笑;其它三个老人骂骂咧咧地递了些皱巴巴的纸钞过去。他们收起麻将,女人把炖菜放在桌子中央,给你也搬了把椅子,盛来了米饭,你也在桌边坐下。他们的动作都停了下来,不约而同地看向你,手指间的香烟缓慢地燃烧,外头还是在下着小雨。一条笔直而纤细的烟柱。
        “说说你吧,奈束多多良。”
        尖喙武士发出了调笑,老年人从不需要刻意寻找话题,每个人的一生就是一部待放映的电影,需要的只是四个评头论足的批评家。
        “嗬,嗬,吃饭,莫要多言。”女人轻声呵斥,转过来对你浅笑一下,眼角的皱纹绽开了花,“您也吃点?先养好身子,钱,记得一起给。”
        你顺从且木讷地坐在她拖过来的椅子上,那锅炖菜泛着香料堆叠的气味,谈不上美味,但也足够让这么几个老人大快朵颐了。
        “奈束多多良,少见的名字哩。”
        “约莫是城里人,城里人嗬,城里人也会到这来啊。”
        “毕竟城里的妓馆不会接待老头子嘛!”
        “到哪都不会有人接待你!”
        “吃饭!好好吃饭!一会子再来一圈?多多良!你来么?”
        你摇了摇头,囫囵地吞下一粒米饭。
        宛若新生的感觉让你觉得马上就要到来的死亡并非什么值得恐惧的事情,反正你已经在阎罗王面前走过一个来回了,该忏悔的事情早就忏悔了,还在纠结顾虑的事情就随他去吧,反正至死之前你都找不到什么答案,你期待的事情在一件一件减少,逐渐缩成一个小圈,把你包裹在里面,像一个柔软的子宫。
        那些场景在你脑中飞速掠过,像上个世纪的蒙太奇,所有人的影子都被拉得很长,她一次又一次在夕阳下转过头,橘黄色的暖光是火山的先兆,也是黄昏的预感。
        你放下那碗只吃了几口的饭,颤抖着在桌上一张一张地排出自己身上的钱。这些够吗,这些应该是足够了吧,我还能再拿出更多,你想要多少我都能给你,还有我这条命,至少也有几个月,或者一两年,我还能再带来更多的钱,求求你,求求你。
        我一刻都无法再忍耐,说真的,或许从一开始来到这里就是一个错误,奈束多多良应该死在那场大火里,而不必再追寻那个漆黑的影子,要多少钱,到底需要多少钱,我还要在这里熬上多少个夜晚,是不是只有到我死了的时候,到我葬身西瓜田里的时候,我的愿望才得以实现。
        如果是那样,现在就把我埋了吧,埋在花园里,我要每天清晨的时候都能看到你从我的尸体上走过,我要亲眼看着你在这个地方老死,像我一样,老死,走到我们应该去的地方,我们早就该去的地方,我就应该死在你的前面,这是我最后的请求,我应该,我应该,我应该这么做。
        所以你要多少钱,要多少钱我才能再见到她一面,就一次……哪怕……只是在屏风后面。
        “哎呀呀……这可难办了……”
        女人放下了碗筷,伸手过来搀扶你,顺便把桌上的钱搂到自己的怀里去。
        “今晚,今晚她一定来,我向您保证,她一定来的,她就是那样的人,您心里也明白呢!她和您一样,都期待着今天晚上的相会!”
        ***
        你蹑手蹑脚地回到屏风另一侧,悄声收拾起自己的物件,塞进破破烂烂的双肩包里,站起身来,最后看了那还在沉睡的少女一眼,然后静静地下了楼,沿着空无一人的走廊,经过了那条纹丝不动的鱼,经过了鸟笼,那只秃了的鸟盯着你,它空洞的目光被仿佛是被你拖曳着,最终转向了午夜的庭院。你穿上鞋,经过了前院,抬起门栓;除了鸟以外,没有人注意到你就这样最后一次离开了名叫“睡美人”的旅店。
        那条泥巴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即使这回你是反过来走这条路,它看上去也没有任何区别。雨似乎停了,天空中挂着一轮无可挑剔的明月,一个挥洒着皎白烟尘的正圆形,你甚至没法质疑它是否是一种幻觉。这是第几个月亮?路的两侧都是黑黢黢的西瓜田,月光偶然会照亮几枚躺在地里的西瓜,以及一两只正在偷西瓜吃的獾。这些通体黑色,毛发在月光下发着莹白色光晕的生物手里捧着西瓜的碎块,面前是一个被撕开来,正从破口处流出鲜红色液体的西瓜;它们回头警觉地看着你,一动不动,连嘴都停止了咀嚼。
        一个女人从路的另一头走来。那是个能与你相匹敌的行路人,她看上去同样有着某种无可奈何的坚决,她看上去好像也是从哪儿逃出来的,好像也并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在月亮的背光中,你没有看清她的面容,似乎也没有兴趣停下脚步,或者折返过去追索,就这么擦肩而过了。有一瞬间,你忽然想回头看看她的背影,但你一想到她不可能会回头,便没来由地按下了回头的想法,自顾自往前走了。你很快就忘记了自己遇到过这么个奇怪的女人。
        远处的山林里似乎有狼群。你此前从不知道这回事,也许是因为狼群只在深夜出没,而你别说夜里了,即使是白日也少有在野地里行路的习惯。这些不知在何处的狼群说着你听不懂的语言,一句又一句。它们似乎也不全在同一个地点,似乎是通过那些意义不明的狼嚎声来交流,也许是在打猎,也许只是辗转反侧的夜里与邻居的谈心,你什么也猜不出来。你多希望自己的影子看上去像一匹狼呢。如果是那样的话,也许在那些远胜于你的嚎叫声中,或许你便能知晓它们的只言片语,甚至是送去一声阴翳的回答,一声它们能听懂的,鲜明而确切的吠叫声,而不是像眼下这样。眼下的你只能尴尬地张开嘴:
        “汪!”
        “汪!汪汪汪!嗷呜……汪汪汪!”
        那不是狼,你意识到了自己在骗自己,那只是看家护院的狗,或者是在野地里啃食荒骨的野犬,抑或是另一条道路上和你一样胆战心惊的出逃者。道路两边的水渠,说不定是一道清晰的透镜,你看着无光的夜色,星河天悬,还是难掩怯意。
        不该如此狼狈的,连狼与狗之间的区别都分不出来,但你还是迫切希望,在那边的山林里的的确确存在这么一群狼群,你也庆幸自己在山上度过的夜晚不至于被郊狼撕成碎片,那样的死法要更让人悲痛许多,可想来想去,无论走到哪,在哪死去,结局都不一定是好的。
        一个故事应该在什么样的氛围下步入结局,这个故事才算得上是一个好的故事?
        从你年轻的时候你就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大学的教授太过年轻,他们还没有到体会结局的年纪,而现在你到了这个年纪,你开始书写自己的结局的时候,你才发现,你忘记过去所有的铺垫,故事的大纲放空,像你从来都不会解答的试卷最后一题,只能盲目地写下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那不是什么好结局,不应该是这样的。
        睡美人也有自己的好结局,她彻底摆脱了睡眠的诅咒,投身生活——更残酷无情、更不存在王子去拯救她的结局当中了。但这对她来说是一个好结局,她不用再在永久的睡眠里消磨时光了,她的年华也得以老去。
        唤醒。唤醒她。让她老去。
        你猛地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看看自己是不是还在做梦,银河还是高高挂在天上,不在屏风的另一侧。为何总是到了最后想要结束的时候才开始幡然醒悟,所有的故事都只能像这样反转再反转,才能到达理想的结局吗?
        要唤醒她,唤醒那个睡美人。让她老去,这才是故事最美好的结局。
        你打碎了某户人家门口的提灯,一盏火把能让你更有安全感,你开始回头,折返,重新朝着那睡美人的宫殿走去,这一次,你要彻底让睡美人从死亡的阴霾中解脱。
        提灯碎了后便没了光。夜路漆黑,狗一只。他们说如果在午夜出门,在野地里游荡得太久以后,从某个特定的点开始就再也无法回头了——这一点既非时间也非空间,游荡者并没有觉得迷失,没有丢失对空间和方向的认知。他们说,如果从青年时出发,理所当然地老去了太久以后,从某个特定的点开始就再也无法回头了。他们说,我可没疯,不愿回头是因为别的原因。
        你提着坏掉的提灯在河边走着时,满心想着这是为什么。即使沿着原路返回,它也不再是同一条路了,这是多么显而易见的事实。你并没有对此感到沮丧,没人向你保证过事情会有个完满的结局——没人保证过事情会有个结局,你的破事儿,就像每个人的破事儿那样,只是在河滩里浅浅地流动,并没有什么特定的去向,也不会汇集在某个无关紧要的池塘里。这许多年来,人们反反复复写着同样结构的故事,而所有的结构只是为了让它能有个结局而已;一遍又一遍,不同的角色被翻来弄去,只是为了让人们继续沉浸在结局的幻象中,甚至连自己的一举一动也下意识认为是某种伏笔,是“结构”的一部分,于是像一个真正的戏剧演员那样浮夸地行进,然后期待能抵达一个盛大的结局——无论是传统悲剧还是大团圆,甚至是令人不知所谓的现代结局,只要是结局就能让人满足,让人“安详地闭上眼”。那样可怖的狂热……对于结局的畸形欲求,岂非正因为并没有什么结局?
        只有真的快要闭上眼了,才会知道安详不安详并没有什么屌用,生死这种事情本来就没有什么狗屁道理。横死街头与寿终正寝究竟有什么区别呢?
        听到你打碎提灯的声响,那家人以为进了贼,抄起草叉就追了出来。你没能走很远,他们看到是个老人,便揍了你一顿。“疯老头,快滚吧。”他们骂骂咧咧地拿走了碎掉的提灯,然后回去睡觉了。你则带着一具被打的更加残破的身体躺在河水里,碎掉的月亮在你的脸颊边漂浮。
        每个故事的结末都不过是无奈的停笔,与不甘的清醒。
        你终于从那个冰冷的梦里醒来了,你终于肯告诉自己,结局已死,所有的故事都将死去,你曾经预设过的,幻想过的,所有历行过的,关乎结局的故事都将死去。你费了很大一份气力才从刺骨寒意的河水中爬上岸边,你知道这样的身体绝对熬不到明天的日出,但你很快否决了自己,难道盼望着自己的死,不也是一种将死的结局。
        连悲悯地笑的力气都没有,你完全迷失了方向,你曾经很享受让笔下的人物在命运的螺旋中挣扎的快乐,而时到如今,这个迷失在漩涡里的人是你自己,一个本不应该被你塑造出来的老头,在触碰到故事崩裂的悬崖时,他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往下跳。
        不,你还没有坠落悬崖的勇气。哪怕那个玄妙的声音在你的耳边低语,你已经无路可去,你仍然有改变的决心。不能再荒谬了,已经无法再荒谬了,就算仍有余地,那种可能性也应当得到毁灭。
        不是吗?不应该是这样吗?你笃信的信条不应当简单地被一句结局已死而否定,创作的过程本身就是自由的,每一个字都会走向一条未知的道路,你坚实地踏出一步,而你也无法预期下一步即将走向何处。
        你闭上眼睛,冰冷的身体提醒着你,你几乎要成为一具行尸走肉,连你呼出的鼻息都是冰冷的,这个夜晚也是冰冷的。
        一点淡淡的光线出现在你的眼前,那个貌似结局的东西再一次赤裸裸地摆在你的面前,横兀在你们之中的是一条悬崖,你到底要选择跨过去,还是要选择回头,或是选择纵身一跃,坠入那深不见底的悬崖之下。
        悬崖之下到底存在什么,你是否真的清醒,真的理智。也许现在,你的躯壳正躺在银河的侧边,打着呼噜,幻想着久美子永远地沉睡在银河的彼岸。
        跳过去。
        这样的声音在说。
        跳过去。
        这是你自己的声音,奈束多多良的声音。
        跳过去!跳!跳过去!
        因为,结局已死
        你站在旅馆昏暗的大厅里,清醒地做着睡美人的梦。
        ***
        今晨,一位不知名的老人尸体在下川町外的道路上被发现。据当事人述,他正从家中出发前往早集,随后在路边发现了面朝下躺着的尸体;尸体身上没有身份文件,面部和胸口伤痕累累,似乎在死前受到了棍棒、草叉之类的武器殴打。他很快报了警。警方起初以为是下川养老院里的孤寡老人,但负责人赶来后表示院内并未有这名死者。由于无人认领,警方只得计划将其在公墓下葬。
        北原真纪在台灯边织着毛衣,那台老旧的收音机在手边聒噪不休。这女人早已过了四十,看上去也过了四十,但那哼着歌的神情里总是有种乡野式的轻佻。收音机里的新闻讲到老人尸体时,她停下了手中的活儿,侧耳倾听了一阵子,然后笑着摇了摇头,复又回去织毛衣了。在初秋开始织些毛衣、围巾之类,等到冬至时便能卖上一笔好价,这是她早已经熟稔的活计,年年如此。
        警方调查后,在尸体附近的农户屋中发现了疑似曾用于殴打老人的棍棒和草叉;该农户及三子随即被逮捕,辩称“老不死的半夜跑来偷东西”,但是“没下死手”,想“给他点教训”。其人或将面临刑事指控,但尸检结果表明棍棒和草叉造成的伤势的确并非致命,直接死因是严重的心肌梗塞。
        外头是近日难得的晴天。北原真纪把洗好的衣物挂在后院的晾衣杆上,青色白色的,整齐地在午后的暖风里飘着。衣物的下方,干净的石板上铺着一层橘黄色的柿子,那也是过冬时吃的柿饼;再远处,一棵歪脖子柿树,果实被摘了个七七八八。
        如果听到这则新闻的人中死者的家人,或者他的朋友,请尽快前往町公安局。
        北原真纪在葡萄架下睡了个午觉,零碎的阳光一片儿一片儿地盖在她身上。醒来时,她总觉得自己做了个有关巨蛇的梦,但细想又什么都不记得。她收拾好毛毯,把躺椅放到一边。那些好几周没法晒干的衣物这回总算能穿了,她煮上饭,收了衣服,收音机还在吵闹着,此时已经换成了傍晚时的音乐节目。北原真纪轻声应和着曲子。
        警方提醒各位市民,请仔细保护自家老人,一些头脑不清醒的老人很容易在走失以后酿成悲剧。
        北原真纪吃过了饭——这家里仿佛就只有她一个人。她提着瓦罐打开院门,在瀑布边上灌了水,群鸟在远处昏暗的山峦间显现踪迹,黄昏时的云层冒着一股不详的暗色。她回到家里时已经是夜晚。燃了灯,书一本,北原真纪往嘴里丢着自己种的花生,就这么一直坐到了深夜。然后她放下书,吹熄了灯;窗棱前,一只紫黑色的猫头鹰静静地看着她。北原真纪伸出手去,猫头鹰亲切地用脑袋蹭了蹭,同她窃窃私语了几句,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北原真纪盖上薄被,很快便睡去了。
        尸体的手中攥着一束野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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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曾寄出的信件小小舞台漂洋小船『随时随地开启!』冒险用指南针破损的旧书丛林的鸟飞走了雪王的心脏人鱼之泪幽灵竹筒

          你在流血,久美子,一如往昔的初夜,我的泪水和你的血,融合在一起的时候。
          但你还是那么美,久美子。
          你终于选择打开了那个小瓶子,那些药丸在星空的深处晃动着,如流星坠入你的喉间,然后滑入你的肠道。
          如果是你这么指引我的,久美子。

          最后这里的一段看起来有点瑟瑟又有点emo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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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的好美,让我想起了一句话诶
                “不只是梦的缘故,流离之人追逐幻影”
                感觉和这篇很搭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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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实现梦想業火死鬥魔法不朽·传奇不熄卡洛斯·奥利维拉白野威十年一梦官复原职男巫之歌永浴爱河虚空之海的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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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支离破碎的记忆,残垣断壁的曾经,模糊了与过去交织的边界,这是迟暮前的景色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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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瓜拿铁』月光骑士刀锋女王 - 归宿瑞文戴尔十字叶章黄金树的恩惠盗梦空间亚瑟‧摩根秘密空瓶小小安全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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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者之盾幸运女神的微笑『逆境中的幸运女神』『伊黎丝的赞词』叶卡捷琳娜大帝Forever Titanic十字叶章无尽的怀表不曾寄出的信件裸体克里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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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森·德雷克業火死鬥诺克提斯·路西斯·伽拉姆克莱夫・罗兹菲尔德岛田半藏性感男神GM莱因哈特·威尔海姆暮狼归来

                            koh 发表于 2024-5-19 10:40:42 | 显示全部楼层 |取消关注该作者的回复
                            人临死前的走马灯,至于老人为什么死亡有可能是寿命将至,有可能是被殴打致死,也有可能是真的跟久美子一起离开了。
                            银河应该是生与死界限的河吧,但我感觉还是届不到。
                            老人死在这头,久美子在另一侧,他们始终隔着一条"河",哪怕死去也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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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爬行植物Ⓡ猩红魔鹫爬行植物Ⓛ守护者三角头不朽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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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瓜拿铁』赫敏·格兰杰『钟楼盐水棒冰』黄金树的恩惠森林鹿生金蛋的鹅熔岩鹰珊瑚泡泡鱼里昂‧S‧甘乃迪结晶火鹰幼崽

                                噫,好梦幻的感觉本可觉得自己的干巴脑袋直接宕机惹,还有搓袜子怎么可以用Jio.本可就有袜子清洗功能厚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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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幸运女神的微笑『逆境中的幸运女神』『南瓜拿铁』十字叶章40x43 隐形➀

                                  xvyi 发表于 2024-5-19 14:06:53 | 显示全部楼层 |取消关注该作者的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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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怪崩朽之青铜龙王妙手空空泰比里厄斯双重身份肉垫手套不灭狂雷神奇传送镜小小舞台喷涌的粪桶

                                    我读了两次,实在还是无法读得完全懂,但能说的是这篇文很美,无论是叙事的手法还是譬喻,楼主的文笔了得,我好敬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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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极·龙の意『灰域来音』阿怪龙鳞石小小舞台纯真护剑不灭狂雷 『先知灵药:真视』泰比里厄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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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魔法石碑吃饱的小阿尔驯化黑龙幼崽新月护符森林羊男夜灯牧羊人近地夜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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