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寒彻骨,冬深雪深,男孩每走一步都会在积雪上留下一个深过脚腕的足印,而已经留下的足印,要不了多久,就又会被大雪重新覆平。风雪虽严,圣诞的气息仍被结结实实地保护在千门万户之内,欢笑与温暖皆无半点溢出。
男孩原本是有鞋的,是他男友送他的生日礼物,可他来不及穿出来。那一天,他杀了人,杀了一个该死的家伙,明明身为议员,却竟敢一丝不挂匍匐在地,有滋有味地享受自己的粪便!还自称性奴隶,叫嚣「想被无下限地调教、羞辱、曝光!」
男孩相信,就是这样的家伙败坏了同性恋的名声;男孩相信,只要食粪者灭绝,「只要同性恋灭绝」的思想就会消失!
于是,当大雪飘起,他偷偷撬开议员门锁,把身上的衣服、鞋子全部用塑料袋包好,赤身一丝不挂地拿出提前準备好的菜刀,终结了议员的性命,而後心平气和地用议员家的卫生间洗掉了身上的血迹,再优哉游哉地返回家中。
男孩以为,像这种败类,即使死了,警方也不会细查,镇民甚至还会暗自叫好欢呼!他在回家洗了第二澡後,兴高采烈地和枕边的男友分享了这一天的经历,可谁知,男友却怒不可遏地命令自己去自首。他争吵起来,男友甚至还要拿出原本有其他作用的绳子想要绑缚自己,要将自己捉拿归案!
原来,不是所有人都会理解自己啊。
原来,即使同为同性恋、即使亲为枕边人也会翻脸如翻书。
男孩既伤心又害怕,一把将男友推倒,随即衝出家门,衝入风雪,只穿着一身睡衣。
出门时,初洗的头髪尚在滴水,此刻早已冻作冰渣。
他想哭,却怕眼泪也冻在脸上,只好忍受着远比风雪更加刺痛的寒冷,光着脚丫在风雪中越走越深。他的脚早该失去知觉了,只因跑步不停,才姑且留存着半点温度。
男孩颠颠倒倒地一路向镇外跑去,身上没有钱、没有食物,在他那洁白的绒毛睡衣裡,只有男友昨天为他精心缝製的一个口袋,裡面放着一个小盒子。男友说,这是他从一个神秘壮汉手裡买来的三根火柴,能够让人看见三项最喜欢的东西,是送给男孩的圣诞礼物。可现在,都毁了,都毁了。
如果他没有杀死议员,此时此刻,他一定是在火炉旁与男友紧紧依偎,说些往昔的美好、未来的美梦,然後一起点燃那神奇的三根火柴,去见证彼此的爱意,然後在爱意的至高点拥抱缠绵,共入梦乡。可现在,都没了,都没了。
可男孩不後悔杀死议员,他坚信自己是正确的,他坚信自己不会受到法律的制裁,他坚信男友本该和自己站在同一阵线。男孩现在只感到无尽的迷茫与虚无,他本以为,就算被迫出柜,被生活中的所有人排挤、针对,只要是和他心爱的男友在一起,他们就会永远幸福下去。可现在,都假了,都假了。
风呼啸着,把天上的雪吹落地面,又把地上的雪扬到空中。雪捲雪飞雪伤人,男孩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往何方,这一天,他没有了家,没有了爱,没有了一切。
男孩停下了脚步。
究竟,他该何去何从呢?
他迷茫着,就像这漫天的风雪一样迷茫。
此时,他想到了男友的圣诞礼物,便打开睡衣的口袋,取出那盒火柴。
男孩小心翼翼地点燃了第一根火柴,映照在他眼前的是一桌子香气逼人的美食,荟萃着各种美味的异乡食物。
是啊,是啊,杀人,洗澡,回家,逃亡,男孩这一天都没有吃上一顿饱饭。他想吃饭,他应该吃饭,他应该……回家。
可家……那个会将自己绑缚送官的地方,那个会翻脸不认人的男友,真的能称之为家吗?
也许,也许,也许,真是男孩错了?议员不该死?或者警方一定会将他绳之以法?
也许,也许,也许,去自首也不错。这样,男友就会高兴,等他释放出来,他还能拥有家、拥有爱、拥有曾经的一切。
想到这儿,男孩收起火柴,转过身来,向着来时的路重新前行。
虽然风雪早已掩盖了来时的脚印,可他对这条路心知肚明。
这次,他没有跑,只是缓步行走着,虽然风雪凄凄,但男孩知道,他马上就能回到那个温暖的家。他会扶起被自己推倒的男友,吃上家中的最後一顿圣诞大餐,与男友过上最後一个深情的圣诞夜,等风雪停了,去警局自首,等待着重见天日、重建幸福的时光。
男孩走过了许多人家,闻到了裡面扑鼻的烤鹅香。原来,只要慢起来,就能發现无数幸福的细节。他的脚步有多慢,他能發现的幸福就有多少。
他看到了,曾经熟悉的同伴们正聚在同一个屋子,吃着热油滴落的烤鹅,大喊大唱。
——「为什么,朋友将我赶出了圈子呢?」
他看到了,父母正带着孩子与宠物狗一起坐在沙發上看电视,其乐融融。
——「为什么,父母将我赶出了家门呢?」
他看到了,情侣正隔着一面窗帘在房间内你侬我侬,缠绵不休,灯光亮着,影子能看出是一男一女。
——「为什么,所有人将我们赶出了世界呢?」
男孩想起了被迫出柜、惨遭羞辱的一幕幕,排斥、驱逐、诬陷、羞辱,此起彼伏,「只要同性恋灭绝」的声音一次次地在他的耳边回响。
不,不,不,不对,不是「只要同性恋灭绝」,是「只要死基佬灭绝」!
一直以来,男孩都不由自主地将这刺耳的声音软化、柔化,可现实又怎会因此温和半分!
风如刀,雪如毒,顺着睡衣的缝隙,嗖嗖地冷着男孩的身、男孩的心。
他又想到了议员,想到了那毫无人类尊严的食粪者。他坚信,就是议员这样噁心的行为恶化了同性恋的处境,杀?杀还不够!男孩恨不得将其一次又一次地排斥、驱逐、诬陷、羞辱,让其众叛亲离,让其永远没有家、没有爱、没有一切!
男孩停下了脚步。
凭什么,凭什么他要屈服、要低头、要回到那个背叛自己的男友身边!破碎的家再怎样强行粘连也不是家,幻灭的爱再怎样低眉顺眼也不是爱,失去的一切再怎样欺骗自我也不是爱!
男孩坚信,他没有错,议员该死,只要食粪者灭绝,「只要同性恋灭绝」的思想就会消失。
究竟,他该何去何从呢?
他痛苦着,就像这起起落落的风雪一样痛苦。
此时,他又想到了男友的圣诞礼物,便打开睡衣的口袋,取出那盒火柴。
男孩迫不及待地点燃了第二根火柴,竟然发现赤身一丝不挂的男友正站在床前,大有乾柴烈火的趋势。
什么?
凭什么?
男孩对自己心中还放不下男友的心态感到羞愧、感到愤怒!
不,不,不!男孩绝不承认自己还爱着男友,就像他绝不承认食粪议员不该杀。
他不回去了,不自首了,就算死,他也宁愿死在这风雪当中,他绝不会死在男友的自首命令中、绝不会死在法律的荒谬制裁下。
男孩不会听从火柴的指示继续回家,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了,而且,他也跑不动了,脚趾、乃至全身都被冻得没有知觉了。于是,他收起火柴,在一幢豪宅的中的墙角靠下来、瘫下来,就像一根没有生命的杂草一样,也许马上,他就该碎下来。
在这个偏僻的角落,似乎风小了些、雪暖了些,侭管他感觉他的生命还在点滴流逝。
男友,早就爬起来了吧?他会四处找寻自己吗?他会率先带警察搜捕自己吗?还是,他会什么也不做,等着自己回心转意?或者,乾脆什么都不在乎?
虽然气愤、憎恨在心头交织盘桓,但男孩还是想起了男友往昔的种种好。男友本是个温柔的人,厨艺精湛,织艺无双,在男孩刚刚踏入职场、受尽羞辱的时候,能一直待在身边,施与鼓励与支持。只是如今,只是如今……都过去了。
男孩时而幻想警察在风雪中行进,不辞辛苦地将自己带回警局,让自己暖起来、活下来;时而幻想男友自风雪中钻出,将自己紧紧抱在怀裡,哭着说对不起,丝毫不管眼泪冻结成冰。
但什么都没有發生,天地太过平静,平静的只有风呼号,雪呼啸。
男孩现在没有了目标,没有了想法,既不想逃亡,也不想回家,只是想好好休息,好好睡去……
何去何从,重要吗?
他平静着,就像嘶吼的风雪一样平静。
此时,他想到了男友的圣诞礼物,便打开睡衣的口袋,取出那盒火柴。
还能有什么景象呢?还能有什么希望呢?在拒绝了第二根火柴的男友幻象後,男孩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划下盒中的最後一根火柴。但男孩毕竟还是不想彻底放弃,还想看一看火柴揭示的幻象。
男孩万分期待地点燃了第三根火柴,火柴映照的是各种来自于遊戏里面的主人公们,此时男孩看到gamemale的站长朝他走来,他终于意识到可靠而可爱的gamemale论坛才是他内心最真实的渴望。
是啊,是啊,论坛上的人们是那样友善,没有对同性恋的排斥,没有因为一点不同就大动干戈的残酷。不需要「只要食粪者灭绝」几个字动心动念,「只要同性恋灭绝」的思想一样从不存在,对,对,对,论坛就是男孩的希望!
站长身边站着坛花、超版、版主们、站员们和他知道或不知道的许多坛友们,情感贴、调查贴、文学帖、分享帖、生活贴、遊戏帖的文字在众人身边飘忽闪烁、去往开来。gamemale的美景啊,风中雪中,雲裡雾裡,浩浩荡荡。
他大声地喊道:
「坛友们!你们怎么到现在才出现呀?你们一定想知道我今天的遭遇对不对?这个小镇真的太冷了,我已经到了极限,让我们边走边说,然後永远住在gamemale论坛当中吧!」
「今天啊,你们知道我做了什么吗?我呀……」
男孩忽然感觉力如泉涌,暖如江沛,立即站起身来,向着幻象追去。可是,风是这样地迅猛,雪是这样残酷,似乎将幻象吹地越来越远、越埋越深。
男孩努力地向前追去,一边追,一边诉说这今日的谋杀,诉说着男友的背叛,诉说着他的一无所有,纵使gamemale的大家仍是原来越远,不做回答。
但男孩不管,他只是一直追,一直追,追出小镇,坠入密林。当gamemale的众人远去无踪,男孩也终于消失不见。
直到最後,他仍在呐喊着,呢喃着,重複着——
只要食粪者灭绝,「只要同性恋灭绝」的思想就会消失。
风停雪静,日出炮响,圣诞虽过,人们反而庆祝地更欢愉了,毕竟昨日风雪连天,不克出行,只能完完全全留在家中,看看电视,打打遊戏,陪一陪在意的人。
炮仗、礼花接连放出,在天比翼盘旋,绽出最美的花朵,而後化作一片烟雲,时不时带起堆积的雪花,把全镇渲染得温暖和谐。
没有人知道议员的死亡,也没有人知道男孩埋在哪处深雪。
全镇都笼罩在节日接续的无限幸福中,纵使每走一步都会在积雪上留下一个深过小腿的足印,也阻挡不了人们向着幸福出發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