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就不受父亲喜欢,大概是他怀疑我不是他亲生的缘故。这也并非是他多虑,我内心其实也捏着一把汗。
在他和母亲离婚后,母亲毫无衔接地和同事好上了。那个同事我曾亲切地称他为黄叔,黄叔又高又白,每次听到我叫他后,都要笑眯眯地蹲下身子,递给我一颗草莓糖。
这本来也不需要怀疑什么,我从小到大,都收到过不少陌生人递给我的糖果,但只要有我的父亲在我身旁,大家就会用一种莫名的眼神打量着我和他。
“小朋友,他是你的谁啊?”
“他是我爸爸。”
“啊,我还以为......”大家说到这,却突然都噤声了。
后来我才从镜子里发现,我和父亲长得实在不像,他又矮又黑,像一桩快要腐朽的木墩子。
从那以后,每次他带着我出门,我都会尽量把自己弄得糟兮兮的,再压着身子,缩起脖子走路。虽然走起来是有些别扭,但大家都不再怀疑我们之间的关系了,只是我的糖果收益,也可惜几乎断绝。
有一次,父亲带我去打疫苗。疫苗站前排着一列呜哇吵闹的小孩们,大人们同样吵闹地哄在身边。我不怕打针,并没有哭,所以一群人中,只有我俩是格格不入的安静。
但我还是很紧张,胡思乱想起来,我攥紧了父亲的手,他一动不动,黝黑的脸庞像兵马俑一般严肃。
突然间我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眼泪刷地一下就掉下来,撕心裂肺地嚎哭,一下子吸引了众人的目光。我甚至还耍起泼来,顽固的像井中的青蛙,赖在队伍当中,不肯往前挪动一步。
后面的人等着烦躁了,父亲也被众人的视线盯着焦急,但无论他怎样规劝,问我缘由,我也缄默不语,只是说不愿意打针。父亲不善言辞,拗不过我,只好带我回家。
虽然回到家里之后,他连续几天对我没有好脸色,但我还是很庆幸,觉得自己成功躲过了一次亲子鉴定。
不幸的是,春天是流感多发的季节,我所在的小城里马上响起了连绵不断的咳嗽声,我因为没打疫苗的原因,免疫力格外的低,病得很重。
我浑浑噩噩在医院躺了几天,哭了很久,只感觉万籁俱灰,护士姐姐一大半的时间都在安慰我,但我只想让她不抽我的血。
怎么办?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那段时间里,梦都是噩梦,醒时也都胆战心惊。我一边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父亲的到来,生怕他丢下我再也不管,但又害怕他在这里待上许久,和医生了解情况,发现端倪。
抱着这样矛盾的心情,我被父亲接回了家。
一路上我看见他的脸严肃地铁青,于是心也一直惶恐不安,遇到拐角或幽巷,总是走到更空阔、更热闹的那一边,生怕他把我倒进垃圾桶里。
庆幸的是他似乎没有发现什么,我平安无事地回到了家。家里仍然是那副脏乱差的摸样,自从母亲离开后便成了这样。
父亲的手,是工厂里干活的手,日夜重复着作业,早已经失去灵性。我看见他吃力的做菜,做出一团不能说是漆黑,但仍然焦味严重的餐品。
我忐忑地询问:“爸......我能帮忙打扫吗?”
我想要做我力所能及的一切,毕竟我是亏欠他的。
他看了我一眼,没有说什么,似乎失败的饭菜让他有些沮丧。但他也没有说反对,我知道这便是同意了。
我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
有时我在想,我会不会长大后和他一样,就像在课本中看到的青蛙与蝌蚪,小时候和长大后完全不一样。
于是我望着镜子,满怀期盼着长大后蜕变成他的模样,可镜子里的五官长开后,却越来越与之相去甚远。于是我扔掉了书包里的情书,开始模仿他的沉默,期望能更接近他一些。
可沉默却让我们之间的交流愈亦稀疏。
在同学日常闲聊于在我身边的某一天里,我在思考如何跟父亲变得更像一点时,意外发生了。我突然感觉到面前的景物在摇晃,身体不受控制地栽倒在桌上。
醒来时,我已经躺到了医院的床上,迷离间听见医生与父亲的交谈。
“他是不是小时候因为流感得病,住过院。”
“是。”
父亲仍然寡言,语气里却似乎藏着一丝慌张。
“应该是当初留下的病没有痊愈,所以留下来了病根。往后的身体会比较虚弱,需要在家里静养一段时间。”
医生说完后,继续叹息道:“不过按理说那个病毒,只要打过疫苗,就不会产生这么大的毒性。如此严重的后遗症,我也是头一次看到。”
我听到这些话,头更晕了,可父亲那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却在我耳边如雷鸣般响起。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一张粗糙的手正抚摸着我的额头。我感到诧异,因为那只手正来源于我的父亲,一个从小到大,没有到我的床边,给我讲过睡前故事的人。
居然也会对我这么亲密?
我甚至有些疑惑,还以为自己仍在做梦。
“对不起,小安,是我没有照顾好你。”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失去了往日的沉稳,变得哀伤而温柔,“当初我应该坚持带你去打针的。”
我瞬间明白了为什么他的态度会转变那么多。
于是我笑了,发自内心的,一丝不苟回答他道:“没事,爸,我不怪你。”
我知道,这并不怪他,一切是我的取闹,可我完全不后悔。我会将真相埋在心里,撒一个持续一辈子的慌,让他对我一直愧疚。
在相互愧疚里,我们才能成为真正的家人。
......
病比我想得更严重,它不仅损害了我的身体,还荼毒了精神,这让我的疗愈状况并不理想。
我整日待在家里,书也因此荒废了,除了干一些家务,烧几顿饭外,简直是个废人。
但是我却并不伤心,因为每天父亲回家后,看见我这幅样子,都对我小心翼翼地笑,一切从未体会到的温柔,在那惭愧并且丑陋的笑容里,也饮鸩止渴般得到满足。
我几乎产生了幻想,幻想我们就这样一直生活下去。死后,青山绿草间,和他埋在一起。
可是时间似乎永远是无情的,不知不觉里,他的脸上爬满皱纹,一举一动间也满是艰涩。恐怕他并不是心甘情愿地和我在一起,只是因为该死的道德感和愧疚,才勉强认我做他的孩子。
我并不是一个不善解人意的人,我也知道他这些时日经历了很多。治病的费用不是小数目,家里的东西老旧了也得不到更替,久经风霜的他的身体更愈发佝偻。在这屋子之外的有些东西愈发折断他的脊梁,要他埋进土里。
只是我明知如此,却因活着,不得不继续叨扰他。
把药沉进马桶,按下抽水按钮清理干净。我触碰着洗手间里的镜子,灯光下我的肌肤更显得又轻又薄,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白。我揉搓着手指,纤细如青葱般的指尖马上染成一团鲜艳的红,血像开花一样,似乎要从中渗开。
为了模糊外貌上的差别,我扔掉了家里的所有镜子。镜子虽然不见了,但沉默依旧于我们之间的心照不宣里,日益紧吊着我的神经。
我是藤壶,吸他的血,却又因不舍离开,所以根茎越发扎进他的血肉。这样的生活里,我只把伤害当成一种取乐。
直到一天吃完饭后,他出奇地没有去躺在沙发上,麻木地划着手机,而是紧紧盯着我,眼里的血丝溢出。
“小安,你有没有想过成立家庭?”
我听到这句话,几乎是压着颤抖,才装作若无其事地问:“我们不是家人吗?”
“我是说新的家庭。”
新的家庭?指的是和陌生人在一起,像您和我母亲那样,脆弱的关系吗?
我不敢相信我是否会有孩子,我的孩子是谁的种,会怎么样?
我忍不住这么想,也忍不住问:“我是累赘吗?”
他沉默起来,良久后却扯开话题,回答道:“你该为自己以后着想。”
为以后想?我的曾经支离破碎,在这贫瘠的根茎上,只能长出有毒的枝芽。要我离开,哪里有诞我的土地?
我做不到,也离开不了,我们之间的关系还不清明!
我焦急地去寻找这个答案,想会不会是其他原因,毕竟我们一起生活了这么久,早已经习惯了彼此才对。我在书本上寻找,在互联网中,在空气和睡梦里,但他们给的答案都不是我想要的答案。
恍然间,我终于想起了一件事,就算是血浓于水的孩子,也要离开父母家庭。或许人类是不需要家人也能活下去的,我离开了之后,一切都会向好发展。
可是对于我来说,一切真得会变更好吗?
我在迷茫里焦烤内心。
一直以来,我都坚持自己的谎言。谎言让我变成了如今这幅样子,我毫不后悔,它是我的选择。但迷茫却使我想去死死看,我想要看看,如果我不管不顾地去寻死,他是否会同意我永远和他在一起的请求。
为了寻找答案,我加入了一个聊天群,这是一个自杀交流群,群里的人都是想要自我了断的人。
我本以为群里面都是一群鼓起气势,互相鼓励去死的勇士。但入群以后我才发现,大多数人都是可怜虫,他们没有绝对的信念,他们因生活的崩塌而挣扎,因失去勇气而轻生,却仍渴求着有人能拯救自己。
这个群居然不是鼓励别人向死,而是向生。群主每晚都在群里对每一个人问好,以代替阎王点他们的名。
我和他们不一样,我并非是活不过去才去寻死的,我是因要活才明以死志,我是想知道我和他是否能成为真正的家人......看着他们的儿戏,我感到有些滑稽,甚至想要退群,可是这时群里却弹出了一则消息。
“谢谢大家的鼓励,特别是群主一直以来对我的循循劝导,让我明白生活并不是只苦涩如漆,明天也不全围绕着乌云。但只可惜,我始终只有一双漆黑成翳的眼睛,这双黑色的眸子,并不能让我看见光明......日复一日的活着太累了,连呼吸都那样单调,风声乃至水声都在无声息地消耗我对生的激情。也许我实在是他人口中的怯懦,但我也确实撑不下去了,他们的不认可在我这,也只是对我价值的肯定。我也再不需要他们的认可了!也不再想麻烦他们了!如果对我有意见,那便滔滔不绝地一次说完吧!说我的出生是个错误,说我让你们难堪!那么就再也不见吧!我不挣扎于什么了,在冲向毁灭的间隙里,我原谅你们!只是如果有轮回的话,我一定不会再选择做人。”
一向安静的群里,似热水滚油般,沸腾着情绪。
马上群主的劝导就浮了出来。
“你不要因一时冲动而去选择,我们要冷静思考一下!舆论于我们无关,更何况人生没有轮回,切勿因过激的选择而失去改变未来的机会。就算你实在不在意这一切了,至少想想我们吧,我们一群人在这里看着你,你的失去会让我们失去一个朋友,又会让大家本黯淡的心,少多少心跳呢?求求你了,再想一会吧,也不要着急答复!”
这一刻时间被拉长了,虽然大家都在看,消息栏里却空空如也,大家都在默契地等待。
片刻后,他说。
“嗯,想好了。再见。我先向地狱探路。”
他的头像变灰。
我盯着屏幕,全程目睹了一个生命的终结,一段麻木感袭上我的身体,我挣扎着呼吸,可冥冥中似乎有一双手正掐着我的脖颈,我像和他一起死一样。
我马上打开了群主的聊天框,鬼使神差打上这么一段话。
“是你杀了他!”
群主:“?”
群主:“你知道了?”
群主:“你是新来的吧,你不想死是吧。”
群主:“不要说出去,我带你赚大钱。”
我打下那句话,纯属本能,因为我发现代入死者的角色,群主发的那段话是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群主的行凶,以及他的反应,震撼了我。这个世界似乎比我曾经想得要复杂许多。你以为要救你的其实是想杀你,而杀人的凶手居然也会向陌生人诚实的供述。
我突然感到好奇,汹涌的求知欲卷上了我的身体。
“你是怎么做的?”
群主:“我曾经也想过自杀,于是约定了一个朋友一起去死,他常年遭受家庭暴力,对他的父亲很是害怕。可是当他站在在楼顶的那一刻时,他犹豫了。也许是那天天气很好,也许是风凉爽地吹过他的额头,他突然不想死了,他告诉我,他突然觉得生命是美好的,所以他决定离开家庭,劝我也不要去死。可是楼下的消防员拉起了蹦床,他的父亲上了楼,跪在地上向他哭喊道歉,说自己错了,许多朋友也喊着希望他不要轻生,说一切可以重来,一家人没有解不开的结。那时,我看见本来渐有生机的他,脸庞露出嘲讽的笑,那笑里带着即将复仇的快意。”
“我能理解他当时想的是什么?如果一切都这样轻易能解决的话,那他曾经遭受的痛苦算什么?那他多值得笑话啊!为了保护他的尊严,他没有一点留念地跳下了楼。那些正常人都不明白他为什么而死,他们甚至意识不到自己正在杀人,更没有谁会去谴责他们,从此我便明白了,如何无声息地杀死一个人,这种隐秘的权利让我想活到现在。”
“我对此不存在一丝道德感的谴责,于己而言,我只是为了求生而已,与他人而言,我是在想办法救他们,与世俗社会而言,我甚至被当成了英雄,获得了金钱与荣誉。”
“你怎么看,你想做英雄吗?还是想要去死?”
我想到父亲劳累的身影,想到他躺在沙发上如鸣的鼾声,想到我们之间的断桥逐渐撕扯。我想,我之前是不是想得太简单了,死就可以逼迫他爱我吗?万一他根本不会在意我呢?
那钱?钱可以解决这些矛盾吗?荣誉,荣誉会使他为我自豪吗?当我成为英雄,他会心甘情愿地,变成我的家人吗?
我打下一行字。
“请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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