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回合:
从小到大,所有人都说,我是个话很少的人。对此我无话可说,因为我觉得,我说与不说,都会跟他们产生矛盾。
我很矮,矮所以受欺负,我又黑,黑所以不待见。我既矮又黑,所以只能是沉默寡言,不苟言笑的愚蒙形象,在他们心里,早就给我整个人生定下基调。
“你是个老实的孩子。”所有大人们都这么夸赞我,即使他们从未了解我,不知道夸我什么。
我老实吗?我虽然没有干过坏事,但我偶尔也会犯错后装傻。而正因为他们觉得我笨,做不好事情,所以连宽容都扩大,每次犯错都不了了之。
这样懂得装傻的我,老实吗?
我还利用这份老实不受欺负。我有一个朋友,他渴望成为英雄,于是我就给他提供保护他人的感觉。
不过有时候,他也会恨铁不成钢地对我说:“你不能这样了,他们欺负你,你得反抗!”
反抗有什么意义吗?两个锤子相敲,火光霹雳。
我可以用我的方式不受欺负,于是我回复道:“我打不过他们,不如不打,留点力气包扎伤口。”
他敲了敲我的头,气愤道:“笨啊!谁让你打赢他们了,你只管跑开,跑不开就叫人,要去告状知道吗,告得狠一些,你一告一个准,没人会觉得你会骗人!”
我这不就在做这些吗,我嘟囔着,贴创口贴的手用上了力,他哎呦地叫了一声。
“嘶!轻点!”
他很幼稚,心持一股天真的正义,但他却是我的好朋友,我们直到现在还有联系。
不过自那以后我便就彻底明白了,这个社会是由成见构成的,就算有些事情不是真相,大家为了方便理解,不仅自顾自的自欺,也欺人。
长大成人让我失望,这个社会仍旧是这样,成见一叠又一叠,并且一代又一代的传下去。小孩对大人拙劣模仿,大人则孩子身上去解释人性。我有时试图说出真相,告诉大家要去无视这些愚蠢的见解,但孤独徘徊于我左右,一个孤独的人,用与大众逆流,抗衡温暖的方式,即使说出真知灼见,也没有人会去选择。
人都害怕孤独。
在失望和孤独时,我遇见了她。
“你好,我能坐在你身边吗?”她很漂亮,像个仙女,就这样轻飘飘落在我的身边。
“你不嫌我脏吗?”我问她。
“为什么?”她仔细地打量了一下我,疑惑道,“虽然你皮肤很黑,但不管是衣服还是模样,都清清爽爽很干净呀!”
世上总还是有些人能打破约定俗成的条俗,看见一个人的本心的。我们互相理解,灵魂相吸,后来相爱。
我将她介绍给我的好友,他虽然有些困惑,但还是祝福了我。
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说出祝福的,大多数人都不理解。他们不理解,我这样一个迟钝木然、长相丑陋的男人怎么能配得上这么一个漂亮温婉的女人呢?他们不理解,这样的情意相投为什么不能发生到他们身上呢?
一些嫉妒的声音悄然出现,武断地说一些离谱的话。我为此头一次决定自己去反抗,和他们一个个绝断。
当矛盾升级,将闹到法庭上时,我却被爱人和好友劝止了。
“只要我们自己幸福,任他们嘤嘤狂吠。”
我可悲地相信了这话,认为只有我们两个把日子过好就是全部,熟不只就算我把圈子压缩地再小,家人、社会、同事、流邻,总有些人自顾自地钻进来,污言秽语,自傲地批判一般。
比起幸福而言,这些都还能忍受,可当安出生后,一切就完全不一样了。
一开始生活还鲜有改变,因为再漂亮的孩子刚出生时也只是皱巴巴的一团,当时我还很庆幸孩子长得像母亲,不必遭遇我承受过的磨难。
然而事情和我想得并不一样,随着孩子的长大,周围人的眼神逐渐发生了变化。
“安长的不像你。”有人这么明了地对我说。
是的,安粉雕玉琢,非常可爱,很受大家喜欢,但只可惜......他是我的孩子。站在安身边,我只是玉山旁塌方的石砾,鲜花下堆起来的沤溺。总之,我不像他的父亲。
DNA变异会有这么大的变化吗?医生护士也感到意外,但他们坚持一切医学过程没有意外,不存在抱错或是其他可能。然而医学的精确却无法堵住舆论的口舌,群众不需要证据,他们只需要遐想。
他们讲:“这孩子不是他的吧。”
他们讲:“这孩子是买回来的吧。”
他们讲:“女方也是买回来的吧。”
他们讲:“是女方出轨,给他带了绿帽子吧。”
那些零零总总可笑地注视我全部都能承受,不管怎么攻讦我,我只抱以嗤笑回击,可他们为什么总要污蔑我的家人!他们的眼睛长在嘴上胡言乱语,挂在鼻子上像狗一般过敏,长在耳朵上闻风就是雨!唯独不长在脑袋上面,汲取一点思考的逻辑!
......
不像又怎么样?安仍然是我的孩子,为什么他们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
虽然遭受最多攻讦的是我,但第一个承受不住的是我的妻子。我受到耻笑是多,但已经习以为常了,她天之骄子,却受到人群或蔑视或轻佻的笑和看。
那些人恶心地说:“那家伙学历高、工作好,长得也漂亮,但还不是嫁了一个武大郎,婚后欲求不满,又当了潘金莲。”
我好心疼,心在裂开,正因为她原来是那么优秀,所以一和我这种泥土在一起错误就要被放大,即使是虚构的错误,也要被众人吹出来平衡自己低劣的本身。
所以当她说出“我实在坚持不下去了”那刻。
我看见她的脸变得疲惫,那是我发誓不让她受到的。
当她拉着我的衣袖,对我说:“你要信我,我真得没有出轨!”
“我信你!我爱你!”我在心里重复一万遍,谁在胡说八道,我就去杀了他。
她没有回复我疯狂地倾诉,只是手松下,一遍又一遍孤独地重复。
“你要信我!”
然后又重复了一遍。
“我真得坚持不下去了!”
坚持不下去什么!坚持不下去什么?这分明是我的种!就算不是我的种又怎样?我爱你,爱你至极!不管是不是我都不在意!
这点贞德牌坊真的那么重要吗!社会要把这种低级的恶趣味捧上天吗?
我心里这么想,完全没注意那时,在父母亲朋、路人邻居奇怪的目光下,产生的那么一丝点的怀疑。
“我信你,无比相信!”我再重复了一遍。
她比我更熟悉我自己。
她甚至怀疑自己了,一个劲地对我道歉。不愿意出门,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只能辞去工作,在家照顾她和安。
那段时间,诸事不顺,电话、账单、所有的家务、一箱一箱药,我简直要疯了!
直到有一天,好友来到我的面前,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
“抱歉,我一直都喜欢她,把孩子给我,让我和她一起生活,你会比现在轻松很多。”
我怒火中烧,暴揍了他一顿,几乎将他打死,直到妻子打开房门揽住了我,眼泪灌满了屋。
那场宣泄,是压在身上,使我们分开的最后一根稻草,我们都知道,再不能回到从前了。所以她离开了,没有带走安,虽然也没和朋友在一起,但之后她好像变了另一个人,不再相信人的内心,从我的世界里消失。
那一刻我失去了挚爱,感觉生存已经没有意义了,凝视着安的脸,我忍不住充满了仇恨,我恨不得拿起开水将那脸烫成一团皱巴的粥!然而当看见安那双酷似她曾经的清澈眼睛,我舍不得,也不忍心,更惭愧于心中居然有一丝一毫这样过分的念想。
安是我的孩子。
安是我的孩子!
难道我真的要如此怯懦,也要信了他们的鬼话,并且异化为凶手,将受害者伤害?
安还小,我得坚持下来。
为了消除恨意,为了活下去,为了养大安,我来到了工厂。工厂是个麻木自己的好地方,喧嚣的车间里,沉默的众人,吞食的机器,砧板上的器官。我只要机械的工作,就可以忘掉烦恼,变成一颗螺丝。
我好久好久没见过太阳了,太阳是什么颜色?它有温度吗?它会杀人吗?像酷嗤酷嗤的机器一样。
在迷迷昏昏的一天天里,不幸继而发生了,因为我的疏忽,安得了很严重的后遗症,不管怎么样都治不好。安曾经是个很乖的孩子,乖得像我曾经的伪装一样。但自病以后,安又变得沉默了,沉默地像我现在一样,是一眼见即厌恶的形象。
他在恨我吗?恨我逼走了母亲,也当不成一个父亲。恨童年没有被爱,恨青春被我耗费?恨我杀不死仇人......
我好惭愧,我什么都做不到,那曾经引以为傲的觉醒有什么用吗?还不是什么都解决不了,还不是最终想死。是的,我想死,在给安存够足够的钱以后,我就去死。
这世上想死的人很多很多,数不清的多,我工位旁的工友就曾对我讲。
“你说,我还不到三十岁,还没交过女朋友,还没成家立业,就已经咳出了血,这辈子是不是完了?”
他想死,活着对他没有希望。
这样没有希望的人还有很多,我上网建了一个聊天群,不为了什么,只希望抱团取暖,能让我坚持存够钱再去死。
群以我想不到的规模在扩大,这世上总有人因各种千奇百怪的理由来到这里,有的只是玩笑,有的甚至因扭瓶盖打不开而赌气。
正常的人居然会好奇死亡,我是没有想到的,但他们的存在确实使我在一定程度上对死犹豫。我甚至开始开导部分的人,当是对那个迷茫的自己的劝解。
也许那样下去,我会将仇恨慢慢消弥,回到普通人的生活,带着遗憾和安新的开始。可是当我看到入群申请里那熟悉的头像和姓名时,我决心执行我的计划。
他就是我的好友,我们没有互删,因为后来的我自以为明白了,他可能只是看到我们在一起痛苦,才出此下策,让我和她分离。虽然他的正义感很幼稚,但是我当时将近打死他,所以后来也愧疚地难以再和他说话。
他怎么也想要死?
这是我的小号,所以我可以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加了他,但我的内心汹涌着什么,恐惧在作祟。
犹豫了一会,我向他打下了第一行字。
“你有什么烦恼吗?”。
“我没有朋友。”
“没有朋友吗?”
“曾经有一个,被我抛弃了。”
“那家庭呢?”
“也不存在。我这样的人不配有家庭。”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结婚,但大脑里却呼之欲出一个恐怖的答案。
“发生什么事了?”
“我背叛了我的正义,背叛了我最好的朋友,我活在愧疚里。”
叮地一下,我脑海如钟鸣。
他继续说:“我因嫉妒,蒙骗了他。”
他讲了一个故事。
故事中的他曾经胆小怕痛,但他有一个好朋友,这位朋友自小因生理因素屡遭欺凌。他很害怕自己会像那位朋友一样受欺负。但英雄不会受欺负,英雄不怕痛,所以他必须挡在朋友身前,装成英雄,这样就没有人会欺负他,只会欺负他的朋友。
不知不觉里,朋友的存在替代了他的过去,有朋友在,他可以把原来所有的怯懦与恐惧塞给朋友,专心地装成英雄。有朋友在,他才可以变得勇敢,光明地看每一个人。朋友的存在是他所有负面情绪的寄托,一旦看见朋友,他就看见了那个本真的,无用胆小的自己。
所以,就算朋友过得越来越好,他也高兴,因为那代表懦弱的自己被勇敢的自己保护地很好。
然而朋友娶妻以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好像自己曾经看错了对方,弱小全是朋友的伪装,他其实也勇敢温柔,敢于直面众人的叱责和妒忌,微笑面对危险。
这不是他。
这不是那个弱小而怯懦的自己。
朋友怎么变了呢?他恍然大悟,原来朋友不需要自己也能过得很好,自己的那些保护欲多余而可笑。弱小的自己早被朋友亲手杀死了,朋友披上了这皮。
他根本就不需要自己!
幸好朋友的孩子出生后,和他一点都不像。
这才正常啊!这才是自己一直以为的他啊!
因此他莫名生出了一个想法,朋友被绿了,这才符合形象啊,这才有理由让自己继续去保护。才能让想象中的弱小自己继续活下去。
虽然他亲眼看到那孩子的出生,但那时某个想法已经充满了他的脑海。在一次和别人喝醉后,他借酒发作,说出了自以为是的真相。
正因为是他说的,正因为他后来无数次卑鄙的沉默,让所有人都以为这是默然的真相。
他期待着朋友崩溃,自己能高傲地回到朋友身前,替朋友赡养这些麻烦,和以前一样,解决所有问题......
我的眼泪已经磅礴,落在键盘上。
对不起,安。
再给我一段时间,再给我一些时间,我就可以存够钱......
“爸,晚饭好了.。”门外的安声音有些兴奋,“今天是我生日.....”
“好,我马上。”
我长呼一口气。
不必那么急,也许我可以找到一个办法,隐秘地解决这一切,毕竟我得等到安长得更大些,能独立活下去。
所以安啊,你得快些长大。
再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