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被骑士撞倒了。
狂奔的少年被狂奔的骑士撞倒了。
心如刀绞的少年被心如乱麻的骑士撞倒了。
少年纵使受伤,也拼尽全力想要追上那艘什么都不是的船,哪怕是纵身入水、与帆竞速。
骑士虽然迷惘,却总算因为这出意外而醒转过来:他是骑士,是正义的使者,是光明的化身,他必须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他必须为少年负责。
骑士策马疾驰,在关键时刻拦下了少年几近寻死的行为。待他停马,却發现蓬头垢面之下的两行泪水如此显眼,红色的瞳孔在这一瞬间动人心魄。
他问起少年貌似追船的原因,少年告诉他:从小相依为命的哥哥被流放于远方小岛之上,所以他想要通过搭乘可能经过小岛的船隻去寻找他唯一的家人。
家人。
多么幸福而纯洁的词啊。逃婚是那样轻易果决,可回家面对家人却是如此地战战兢兢。骑士害怕面对家人的质问,他不敢要求家人与自己一起放弃唾手可得的利益。
可是,可是,可是,这份利益根本就是建立在他的牺牲之上。歌剧、小说总在细致入微地叙述女子错嫁是如何悲惨,可又有谁在意过男子是否会因为婚姻而不幸呢?
是了,是了,是了,「风流之最」,这不就是原因吗?在这浪漫的水畔都市,风流向来非罪。若是男性,拈花惹草甚至可以成为头上的桂冠,引来喝彩掌声无数。
可骑士真正想做的,不是什么风流之最,甚至他也从未摘花拾草,他只想像一个真正的骑士那样,做一颗太阳照耀四方,做一把利剑守护家人。
也罢,也罢,也罢,剪不断,理还乱,骑士打算优先忙活忙活补偿少年的事情,既是遵守骑士之道,也可以转移一下注意力,他只希望见到少年那一刹那的动魄不会生根發芽……不,不,不,也许,顺其自然才是他的本心。
骑士刚打算把少年带回家安置、治疗,他就意识到自己才刚刚逃婚,眼下已无处可去,于是他改换方向,询问少年的住所,打算登门拜访。
登门拜访?
少年对骑士的请求先是惊惶、害怕,转眼又好奇、大胆。
少年第一眼就从灿耀的衣着、滑润的头髪以及精致的配饰上认出了这鼎鼎大名的骑士,甚至在追逐船隻前就已经从街里巷外听说了骑士逃婚的消息,以及他可能喜欢男性的流言蜚语。不用问也知道,骑士现在被重重麻烦与苦恼包围了。
在少年眼中,骑士的一切苦恼都算不上苦恼。骑士是什么?是贵族,是人上人,拥有自己永远无可拥有一切,不管骑士喜欢男性还是喜欢女性,他永远饿不了冻不着,永远不需要为了一口米一碗汤整天整天地融化在太阳中去做苦力。
对骑士,对贵族,少年本不屑万分,然而包裹在不屑外衣下的真正心态,却未必如此。
当少年听说骑士想要拜访自己家、设法补偿的时候,他先是惊惶、害怕,因为他的「家」,哥哥和自己省吃俭用、含辛茹苦攒来的「家」已被地痞抢走,他只剩一个见不得人的烂窝棚;可转眼之间,他又变得好奇、大胆,因为他认为自己可以见到义正言辞的骑士即将到来的精彩表情——嫌弃难忍又强装正义,说不定还能得到几滴心满意足的便宜眼泪。
少年带领骑士上路。
被意外这样搅和一番,少年终于冷静下来,想到哥哥流放的船隻早已远航。他回头望了望海,海上只剩一点船影渐渐消融海中,远方的雷霆风暴若隐若现,不时闪烁着爪牙,锋利恐怖。浩瀚汹涌的大海,不知融解了多少人的希望。眼见海上风暴已经渐渐逼近这座港口城市,灰蒙蒙的天空之下,泥泞的土地上,只有马上的两个人还在赶路。
二人很快抵达了城郊的废墟。
少年指着一个破旧的帐篷说,这就是自己家,然後站到一旁,仔细地品味起骑士的表情来。
要说未曾到过贫民窟,骑士自然谈不上,可他从未仔细观察过其中一切。肮髒、困窘、悲惨,与传言一样,看了就能确认,还要仔细观察什么呢?那时的骑士真如少年预料的一样,嫌弃难忍,迅速离开了,带上满心的同情、悲伤以证明自己的正义、善良。
但此时再看,骑士却有了不同的心情,他原本只想藉着补偿少年的机会,找个临时藏身处,继续逃避婚礼与自己的人生。可到了地方,他才發现,他期待的藏身处竟是那原本只存在于脑海中的贫民窟,甚至连贫民窟都算不上。一个残破的小帐篷,不避风雨,摇摇欲坠,哪做得了什么藏身处呢?
可偏偏这个什么都算不上的地方,就是少年的「家」。
骑士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怎么办了,他必须补偿少年,这是正义的要求、是良心的声音,可他不能带少年回家照料,现在,他应该留在这裡帮少年检查、包扎伤口吗?应该日復一日照顾少年直到他痊愈、健康吗?
曾经即来即走,以为自己匆匆一窥、便知全貌,可如今真正到了要选择的时候,骑士才开始明白「困难」究竟该如何拼写。
他一步一步走上前方,仔细地看着少年的帐篷:烂布头拼拼凑凑,废树枝左一搭右一搭,地上的垫子氾着油渍、淤泥,大概是衣服、食物的东西随随便便地堆作一团,人没有半点儿坐卧的空间。
海风吹来,帐篷一张一伏,發出无奈的响动。
骑士无语凝噎,单膝跪地,不言不语,在帐篷前久久凝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少年开始沉迷于对贵族的观察与刺探。他相信,不论出于同情还是鄙夷,贵族总能从贫民身上得到快乐,所以他也要用同样的方式从贵族身上收获欣慰,不止如此,比起单纯地观察贵族,他更喜欢贵族看到贫民时的反应。
他不喜欢自己的这种爱好,却还是不可自拔。
可这次,骑士的表现让他惊讶万分。
为什么呢?为什么不是匆匆一撇、急忙抽身?为什么不是痛哭流涕、安慰鼓励?为什么不是高声呵斥、怒骂颓废?
在少年不懂美醜善恶的时候,纵使因为与众不同的白髪红瞳而饱受歧视,他也毫无怨怼,以为这就是他天生的命运,如花之引蝶、水之灭火一样,自然而然、合情合理。在无知中,他安心着,悠闲着,时不时能从路边的石子、下落的雨滴中找到无限的乐趣。
可人生哪有永远的无知呢。
少年知晓哥哥小时候曾读过很多年的好日子,那时,作为龙血人类,他们的父母家境殷实、有头有脸,出门在外风风光光。白髪红瞳的面貌不但不会惹人嫌,还人见人爱。
人见人爱,那是什么?少年不懂,蔚蓝的大海、辽阔的天空、时静时狂的风风雨雨就是他最好的朋友,他需要什么人见人爱吗?
可他终究明白了人与人的不同。那天,他追着一隻鸟离开了贫民窟,远远瞭见一个贵族,低矮的身姿颤颤巍巍,墨绿的头髪垂到地上,脸皮浮肿得东一块西一块,花花绿绿的衣服毫无章法地堆在身上。可就是这样一个少年看了不舒服的人,只是坐在马车上向外张望,就受尽路人的拥戴。马车旁跟着许多身着铁甲的骑士,行人在道旁排开,每个人都引颈窥视,想接近马车上的贵族,但所有人都乖乖留在了原地。
少年好奇上前,想要仔细看看那个贵族,被马车旁的守卫拦下,但随即又被车上的贵族看到,招呼过来。贵族伸手摸了摸少年的头,赞叹着夸耀着,雪白的头髪、赤红的瞳孔成了走出童话书的洋娃娃,然後伸手把一颗苹果递给了少年。
少年当即咬了一口苹果,何其香,何其脆,何其美味,与过往他在地上捡的又臭又糊的烂苹果全然不同。哥哥向来禁止少年在地上捡东西吃,果然是有道理的。地上都是别人扔的垃圾,怎会有好东西?
等少年吃完苹果抬起头,马车已缓缓前行。少年环顾四周,周围衣着整齐的人们无不投来欣羡的目光,那时少年平生首次也是唯一一次得到这样的待遇,他既飞升天堂,又急坠雲间,世界仿佛焕然一新,每一个人都是那样友好,所有街道、屋舍他都能自由穿行。
这是他平生首次因为白髪红瞳而受到优待,原来他不是什么兇恶的妖怪,原来他也值得关怀。是不是明天,他也能穿上华丽的新衣;是不是明天,他也能坐上飞驰的马车;是不是明天,他也能引来众人的引颈期盼?
可是尚未等到明天,这样的幻梦就破灭了,热情又欣羡的眼光转瞬即逝,很快所有人都各忙各的,不再关注少年。
少年转身回家,经过的任何人依旧像往常一样远远避开,方才的一切仿佛未曾存在,甚至连刚吃完的苹果也再也回味不到半点香气。
自那以後,不变的生活就变了,少年再也无法路边的石子、下落的雨滴找到任何乐趣。
年岁渐长,少年跟着哥哥一起谋生,贵族与贫民的区别越渐清晰,与众不同的面目、天赋,艰苦困顿的生活、命运,两者无时无刻不在相互衝击、对撞,讥讽终年不断、如影随形。
少年渐渐明白,自己的命运只有照不亮的漆黑,自己的未来只有无止境的挣扎。这黑暗摸得着,这挣扎看得清,但不论如何摸、如何看,都无法释放其中的悲凉,就像一处永远瘙痒的伤口一样难受至极。
于是少年用上全部狠劲儿,去摸、去捏、去挠、去掐,去看、去判、去辱、去骂,他不光要狠狠贬损自己,还喜欢藉着贵族或厌弃或可怜的态度否定自己。这样,至少这样可以用痛觉掩盖那挥之不去的悲凉。
骑士在少年破烂的帐篷前单膝跪地,沉默了许久,终于站起身来,重回正事。
他先向少年问明了这个帐篷的前因後果。原来,因为少年的哥哥被流放,哥哥为了买房而揹负的债务便没了着落,地痞前来问债,而少年拿不出钱,地痞就把少年从房子赶了出去,强佔房屋,导致少年流离失所。
骑士勃然大怒,双手猛然按住少年的肩膀,告诉少年,地痞根本没有权力自行强佔房屋,就算想拿房子抵债,也得是经由起诉、调查、审判之後由领主派人执行,房屋抵债完毕的结馀也该归还,更何况少年拖欠债务不过数日,岂有风风火火强佔房屋的道理?
随着少年惨叫一声,骑士才终于注意到少年腿上的鲜血已经在地上留下了一路的痕迹,他这才急匆匆地收回双手。
此时骑士心急火燎,内心的正义容不得少年如此委屈,他忘却了逃婚的恐惧,决心先把少年带回家再做打算。
然而少年坚持不敢和骑士同乘一马,所以骑士直接将少年抱到马上的自己身前,並告诉少年如果不跟着他走的话,可能会撑不过下一个凛冬。
骑士策马疾行,想要赶忙回家,可毕竟热血只是一时涌上心头,逃婚的恐惧很快重返。回家之後,他会面对家人的责怪吗?他会招致新娘的怨怼吗?他不知道,他只感觉心在颤抖。可是他不能停,不能停,少年的事情才是当务之急,就算回家要面对天崩地裂,他也必须撑住。
暴雨如期而至,此时骑士也快马加鞭準备直接回到他的宅邸,然而在暴雨之中疾驰的马匹却在此时受到了两道惊雷的惊吓,直接不受控制地加速朝着未知的森林方向跑去,任骑士拉住缰绳丝毫不受控制。
虽然骑士手上死死拉住缰绳,但内心却有一丝盼望,望此行有歧,望归家不顺。
也许是天神响应了骑士的期盼吧。风渐躁,雨渐狂,倾世的雨水迎面沖刷,噼里啪啦,糊眼涂鼻,骑士再也看不清路,而身前的少年也颤抖不已,不知有多痛苦。骑士终于放弃驭马,伏下身来,让马头略微阻挡雨水对两人的侵袭。
就这样两人胸背相贴,一路风雨相随。
当两人在森林之中不知不觉从马背挺起身来的时候,马匹已经早就缓缓停下,仿佛刚刚受到惊吓亡命奔跑的不是它一样。
骑士环顾四周,發现这片森林竟是精灵的领地。据他了解,精灵与人类各守疆界、不相往来已久,久到连对方现在统治者的名字都不知道了。没想到,一阵风雨,竟将二人带到这个世外之世。
精灵的森林真是美丽啊。
阳光甜蜜如浆,顺着树梢流淌、滴落,肥了鲜草,醉了芳菲,点点滴滴,汇成一片如镜的湖泊,将所有受过祝福的万物绘在水面、镜面。
眼见此景,骑士不觉痴迷。他想走近看看,于是下马,並把少年抱下来。二人此时浑身都湿透了,但还是自然而然地走向湖泊,坐了下来。
这一画面似乎能洗净人的身心,倒影中的花影、树影、人影是那样和谐、美丽。骑士因为暴雨而变得优雅不再,从头到尾都糟透了,但少年却反而因为一番沖洗而格外乾净,雪白的头髪变得银光闪闪,赤红的瞳孔闪烁着鲜艳的光芒,原本髒兮兮的面孔也变得红润、俊俏。骑士转头看着少年的倒影,心中似乎有什么正在悄然萌發。
天广水阔,佳人在侧,没有尘世的喧嚣,没有名利的角逐,更没有逃婚的恐惧,骑士已记不得自己多久没有这样放鬆了。
放鬆之下,他不仅幻想起来:
春朝,与少年一起沐浴完毕,在微风中走走停停,时而感叹花之萌,时而共舞鸟之鸣。刚刚下过雨的地面柔软潮湿,走上去是那样舒適、愉悦,地久天长,二人渐渐归家。
夏夜,蝉鸣四方,星亮气温,与少年一起坐在湖边,欣赏天上的星、湖间的辰,湖对面的树林飞出一群萤火虫,漆黑的树影一闪一闪,闪照出来湖畔喝水的兽影。
秋暮,与少年一同捕猎归来,少年在门外剥皮、放血,自己在一旁劈柴、生火,无边落葉铺满地面,温暖火光把一片小家勾勒的轮廓分明,很快,肉香四溢。
冬午,窗外风雪不停,房内温暖万分,在桌旁教少年看书,书上的理论精湛高深,但和少年薄衫下流淌的汗珠相比,似乎就没有那么精彩动人了。
想到这儿,骑士不自觉地脸红起来,在城中的时候,他刻意压抑自己,未敢幻想幸福如何,今日,竟如此轻易地破功了。可即使察觉自己心潮澎湃,骑士也根本没有像往常一样压抑自己,也许眼前宁静和谐的森林湖景真是一帖万灵药。骑士刚不自觉地把手伸向少年,却發现少年已不在湖边。
骑士起身回顾,發现几个气质高贵的精灵在那边微笑招呼着,少年已先一步走向他们了。
——方才在湖边一起坐了那么久,少年都在想什么呢?会与自己一样畅想着世外的幸福人生吗?
不及细思,骑士赶忙跟上,一看精灵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