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再聚】老铁你爱吃鱼酱吗？（友人原创，授权转载）

古珀川早见 · 发表于 2024-10-1 18:46:02

阅读前碎碎念：本文作者为我的友人Van女士，于2023年11月17日收录于个人公众号“人群中冲出一条漆黑的狗”，感谢Van 授权转载，如果喜欢可以去关注一下公众号，还有很多文章和作品。祝各位国庆快乐！

“小时候
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我在这头
母亲在那头”
—— 余光中《乡愁》

每个人对乡愁的概念都有些偏差，于我而言，乡愁是一条金色的带着细闪的裙子，被穿在偶遇的一位身材颀长的女士身上。金色的裙摆随着午后的阳光闪进我的眼睛，随即一条拖沙船低声轰鸣着游过的身影，渐渐跟那波光粼粼的裙子重合起来。我很少想家，可看到那条裙子时，思绪就立刻飘回到那些个燥热的夏日，江水永远闪着细碎的银光，那艘拖沙船总是从江的这一头驶向一眼就能望到边的那一头。

小时候我是极爱吃鱼的，母亲会将细小的鱼刺一根一根的挑出来，细嫩白净的鱼肉带着刚刚出水的鲜甜，绵软的口感在舌尖被碾开，然后慢条斯理的吞进肚子。我还记得家里人说我聪明，所以总是把鱼眼珠留给我，多年不再碰鱼肉，我已经忘了鱼眼珠的味道。只记得那白生生的球状物，小小的一颗，弹弹的，在齿间四处躲藏，须得用舌头和牙齿围追堵截，逼进臼齿的凹陷里重重的咬下去。那时我年纪小。

我记得家里有一口大铁盆，在我更小一些的时候曾经在那个铁盆里洗澡。母亲和姥姥会在一边聊着天陪我。那时我爱玩水，每每洗澡都要玩到手指都泡皱了才肯出来。这时母亲会握着我的手指，吓我说再不出来就要变成像姥姥一样的老人了，我才惊慌的扑进母亲手上的毛巾里。我总会被母亲唬住，哪怕洗完澡看还珠格格的时候，母亲还要趁着广告的时间看看被泡皱的指腹消下去了没有。后来我渐渐长大，铁盆一年一年的渐渐装不下我了。我洗澡用的容器从一个盆，变成了家里的浴缸。至于那个铁盆，我也还记得它。它灰得发蓝，摸起来并不十分光滑，表面有着斑驳的一片一片的纹理，像是铁水的花纹，化成一个个圈。

——

家里的女人们只有我的母亲最善厨艺，母亲的一手好菜我直到如今都难以忘怀。而家里厨艺最精的则是我的姥爷。姥爷年轻时从军，复员后在江边的养路段安家落户，再不远行。姥爷念叨着，“永远都有人走路，这里安稳”。从此以后家里每一个孩子的工作都在道路上。直到养路段事业单位改革。厨艺是姥爷从军时学的，复员后单位每次聚餐都要请姥爷露一手，单位家属楼的每个人都嘴馋姥爷的一手好菜。除了厨艺姥爷还喜欢打鱼，之所以用“打”而不用“钓”，是因为家附近的江边只有浅滩，没有大鱼。若是想钓大鱼，须得去得远一点，水深一点的地方。姥爷打鱼用的是自制的工具，那种装酸黄瓜，腌鹌鹑蛋的玻璃罐头瓶子，用胶皮盖住罐口，切个十字花然后把胶皮按进罐头里。在罐头底部放上自制的鱼饵，鱼饵的配方姥爷从没讲过，他准备鱼饵时也从来不让我们看。我曾偷偷看过一眼，那鱼饵白花花黄澄澄的一大团。鱼顺着十字切口游进去吃鱼饵，进来了就出不去了。一个罐头能抓几十条。这样抓的鱼个头儿很小，最大的也不过小拇指大小，但好在鱼刺细软不用挑，可以炸着吃，也可以和农家大酱一起熬成浓浓的鱼酱。姥爷打鱼总是满载而归，大桶里能放二十几个装着满满的小鱼的罐头瓶子。姥爷回来时我们几个小丫头片子总是一哄而上，争抢着把小鱼倾倒进那个曾经给幼小的我们洗澡的大铁盆里，能倒出满满一盆。而母亲和姥姥会在橙黄色的夕阳里搬来木头马扎坐在铁盆旁边处理小鱼。小鱼的处理并不算难，用指甲掐掉鱼头，然后指腹顺着鱼身子轻轻一挤，鱼内脏就顺着鱼头的断口冒了出来。屋子里的腥味像是有了实质，伴着噗叽噗叽的挤爆内脏的声音砸在铁盆里。一片片细小的鱼鳞混着鱼内脏和鱼眼珠黏在盆边，它们也迎着夕阳闪着细碎的银光。

或许是小时候看什么都觉得很大，那个给我洗澡用的铁盆，现在想想跟坐在它旁边挤鱼内脏的母亲和姥姥相比也不过是正常大小。那一大盆碎掉的鱼或许也并没有那么多，每次做出的鱼酱和炸小鱼，一家人一顿就可以吃得精光。那鱼酱的味道现在我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是十分的美味，离开故乡后我再也没有在任何地方尝过那个味道。长大后我去过很多地方，我还记得有一次跟大客户应酬，在一家以我自己的薪水完全消费不起的高级日料店里。刚一进门我就抑制不住的干呕，直接冲去卫生间吐了起来，饭店的鱼腥味一股一股的往我脑子里面钻。而同行的所有人都说店里只有淡淡的花香。

——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吃鱼的呢？甚至严重到了一丝鱼腥气都闻不了了。大概是八岁那年生了一场病以后的事情。那段日子我现在都无法确定到底是真实的，还是仅仅是我的一个梦境。

变故出现在那年，我的父亲从国外归来，我们几年未见。据我母亲说，他出国时我还不会说话，只会用眼睛盯着他看。送别时我透过母亲的手看他，说不出一句“一路平安”，而他回来时我已经是上小学的年纪了。父亲回来时带了很多礼物，我总是缠着父亲讲国外的事情。我倒是听不懂，但大人的话总是有魔力一般让我想一直听下去。父亲回来后我总能在厨房的木头马扎下面看到一团白色的影子，那影子很奇异，外面包裹着长长的鱼刺一样的东西，看起来很柔软，但密密麻麻的令人害怕。我总是能听到厨房那边传来低低的呜咽声，是我从没在别处听过的声音。只要我靠近厨房，那团白色的影子便咆哮着冲我袭来，却又只能停在厨房门口。我害怕极了，时常哭泣，并且再也不进厨房。父亲母亲却对此熟视无睹，我不知道他们能否看到那团白色的影子。那团白色的影子忽然有一天不见了，我依然不敢踏进厨房半步。想来是从那白色的影子开始，我接二连三的撞见差不多的怪东西。

有一天，省里来了贵宾，要姥爷去掌勺，做些拿手好菜招待客人。家里没人，母亲和姥姥出去买菜了，我呆着无聊就一个人跑出去玩。家属楼和姥爷的单位只有一墙之隔，成年人若是要走只能从大路绕过去，而我早就发现墙角的一扇铁栅栏门的空隙，刚好够我钻过去。我便悄悄地跑进了那个肃穆的大院里。院子里停着很多小汽车，蓝色的车牌上画着大大小小的圈圈和棍棍，我藏在车底下等着人过来就钻出来吓他们一跳。可是等了半天，只能听见草丛里的虫鸣，和温柔抚过树叶的风声。我趴着难受，身上渗出一层粘腻的汗，正打算回家，忽然听到地面传来阵阵声响。有什么东西正有节奏的朝我所在的方向逼近。我大气不敢出，那声响和节奏都不是我所熟悉的任何东西。随着那声音越来越近，我也看得越来越清楚。那是两个有着令人作呕的颜色的东西，上面稀疏的覆盖着一些短短的鱼刺，正随着风微微的晃动，祂们正以奇异的方式鼓动着。我看不清祂们的全貌，或许祂们是一体的，又或许是分开的，我不敢细看，紧紧的捂住嘴巴，直到祂停在我眼前，空气中霎时弥漫着异样的恶臭，我终于忍受不了，尖叫着从车底的另一边爬了出来逃跑了。祂也开始追我，一边追一边发出尖声的吼叫。我慌不择路，用力推开面前一扇巨大又厚重的黑色门扉跑了进去，然后紧紧的关上了门。我趴在门口大口喘着粗气，祂还在外面拼命的砸门。我忽然嗅到了，比之刚刚更为浓烈的那股恶臭，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颤抖着转过身来。这是一个巨大的车库一样的地方，挤得满满的都是和外面的祂一样的“东西”。祂们都有着同样恶心的颜色，介于粉色和橙色之间，泛着微微的红。有的长着密密麻麻的鱼刺，有的则光秃秃的。我终于看到了祂们的全貌，是一段又一段的圆柱体，几个一组堆叠起来的样子，我无法理解祂们堆叠的方式，像是有什么东西硬生生的把这些圆柱形捆在了一起，最上面还能看到绳结的末端。祂们注意到了我，有一些开始朝我靠近。我的眼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流了满脸，我大叫了一声之后昏了过去。现在去回忆这段过往，那种感觉已经全然消退，小的时候词汇匮乏，只知道“害怕”这一种情绪。长大了，我更愿意用“颤栗”这个词来形容当时的感觉。那一刻我像是回到了幼年洗澡的铁盆里，只是包裹我的不再是温热的水，而是满满一盆没有头和内脏的小鱼。

——

我醒来的时候是在家里的浴缸中，姥姥坐在浴缸边上陪我，泪水顺着她脸上的沟壑流了下来，像是雨水冲刷贫瘠的土地。父亲和母亲正在争吵着，我听不懂他们的话，只觉得伤心。然后父亲摔门而去，我便只能听到母亲悲戚的哭声。姥姥看着我，她的情绪我能读懂，是心疼更多的是怜悯。没过多久，母亲进来了。她半蹲在浴缸前，像小时候一样握住我泡皱的手指，从满脸的眼泪中挤出一个不像样的笑容，对我说“再泡下去就要变成姥姥一样的老人啦”。

那次变故之后，我像是一夜之间长大了，但也忽如其来的病倒了。我在高烧中平静的接受了父亲离开的事实。母亲有问过我，想不想跟父亲走，去国外。我拒绝了，不是我离不开我的母亲，是我的母亲不能离开我。可我病得着实严重，三天里有两天是要躺在床上的。母亲带我走遍了医院的各个门诊，吃了无数苦药可高烧却依然不退。迷迷糊糊间我眼前总是能看见那天在车库里见到的东西，我闭上眼，祂门就出现在我眼皮上。最后是姥姥带着我和母亲去了江边的尼庵，我在尼庵里闻到了好闻的线香的味道，母亲和姥姥抱着我磕了好多头，在庄严的佛像下流了无数的眼泪，我才终于好转。只是从那天起，我不再吃鱼，鱼的腥味让我恶心，那曾经用来给我洗澡后来又装满小鱼的铁盆成了我最惧怕的东西，只要稍一靠近就呕吐不止。而从那以后母亲也再也没做过她们最喜欢吃的鱼。

病愈以后母亲带我去尼庵还愿，在路上途径一个女作家的故居，母亲带我进去转了转。小院子十分别致，处处弥漫着典雅的花香。母亲对我诉说着她的伟大，她说她希望我也能度过那么精彩的一生。只是说完她眼里又难过了起来，“可是妈妈不想让你那么快长大，你以前那么小，一转眼就是大孩子了”。我沉默的看着地上一块翘起来的砖，拿黄色的小皮鞋轻轻的踢着它，可是我总会长大的。像是经常洗头发就觉得头发长得更快一样，越想让小孩不要长大，小孩却一天比一天长得更高了。母亲牵着我缓慢的走着，我似乎能闻到尼庵里线香的味道飘到我鼻子里。离开女作家故居之前，我回头看了一下庭院中央那颗柳树。一个白色的身影立在那里，那是和车库里那些“东西”一样的身影，四根圆柱体绑在一起，中央能看到绳结的末端。只是这个身影看起来温柔又惬意，她注意到了我，绳结末端上有一道口子慢慢弯成一弯月牙般的弧度。

——

那个穿着金色细闪裙子的女士穿过被树叶剪碎的阳光朝我走来，她对我笑了起来。我看到那副用绳结束缚的躯体后面，是跟我一模一样的优美身躯，巨大，表皮潮湿，布满一颗一颗晶莹剔透的小水泡，每一个里面都孕育着一条肉嘟嘟白花花的小虫子，有一些已经开始泛着健康的金黄。她侧颈的腮微微张开，露出里面血红色的长满白花花的蠕虫的腮。我也用我真正的身躯对她回以微笑，打开了我的腮。空气拂在我的鳃丝上，像是幼时母亲为我清洁蜕皮时一样。今夜正好除夕，母亲发来她亲手做的一桌年夜饭，最中心的位置摆了一大盘红烧鲤鱼，而每个人的面前都摆了满满一碗的小鱼酱。

本文纯属虚构，唯一真实的是母亲和姥姥、姥爷对我的爱。

献给最疼爱我的姥姥，永远的商玉珍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