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豹的尾椎骨在膝撞下碎裂的声响,像陈瑜药碗磕碰青瓷托盘的脆响。我揪住它斑纹皮毛将头颅砸向铁笼,飞溅的鲜血在聚光灯下划出朱砂扇面。它濒死的呜咽让我想起幼时在雪地捡到的瘸腿云雀——当裁判举起我骨裂的右手时,观众席抛洒的金箔正巧落在花豹空洞的眼窝里,恍若给尸体点上的往生灯。 我越来越熟练了,我不知道该不该高兴。 赵叔递来的钞票浸着汗血,我抽出三张带齿痕的纸币,说要给陈瑜买零食吃。 更衣室镜中,后背新添的爪痕与旧伤拼成诡异图腾,最深处翻卷的皮肉里还嵌着半片染血的豹毛。缠绷带时忽闻窗外叫卖杏脯的梆子声,血腥味里便混进了陈瑜常攒在手心的甘草甜。 买点什么给他吃? 糖果铺的琉璃灯将彩色糖纸映成星子,老掌柜鼾声起伏间,我往粗陶罐里拣荔枝膏。蜜渍金桔在月光下宛如琥珀,裹糖霜的山楂串让我想起陈瑜咳血时嘴角的朱砂色。当指尖触到松子糖的油纸包时,肋间尚未缝合的伤口突然抽痛。 我最后选了一些果糖,以及陈瑜一直喜欢的松子糖,决定明天带给他。 归途的蝉鸣撕开夜幕,我的影子在月光下分裂成两重:一重是狼耳竖立的斗兽,爪尖还滴着花豹的脑浆;另一重却是捧着糖罐的少年,指尖残留陈瑜发梢的沉水香。赵叔的烟袋红光在前方忽明忽灭,他偶尔说出来的一些不明不白的哲理大话,此刻正随着夜露渗进我新结痂的伤口。 蝉鸣继续报着夏日,陈瑜的窗棂上垂着竹帘。我推门时带进的热浪掀动帘角,惊醒了正在打盹的侍女。八仙桌上的冰鉴冒着白气,里头镇着的酸梅汤泛起细密的水珠。陈瑜蜷在藤椅里,银发被汗水浸得发亮,像条搁浅的银鱼。我轻手轻脚将竹帘拨开半掌宽,让斜照的日影避开他苍白的脸——那动作小心得像在避开月光下易碎的薄霜。 赵叔当时讲故事,说自己救了落水的女孩,就中了邪一样往那条街跑——我现在每天奔陈宅,好像也算是一种中邪了。 油纸包里的糖果在冰鉴旁渗出糖霜,蜜渍杨梅的嫣红染透了粗纸。我拈起一粒裹着霜糖的松子,指尖抵着他微张的唇缝。 “含化了再咬。”倒不是怕他牙口不好,但总觉得要提醒一下。他舌尖卷走糖粒时,雪豹的舌面倒刺蹭过我指腹,温热湿润像初春解冻的溪流。青紫色的指甲悬在糖纸上方颤抖,我索性剥开糖纸将杨梅递到他嘴边,鲜红的汁液染透他唇纹,竟比胭脂更艳三分。 竹帘外的知了叫得人心烦,我接过侍女手中的药碗,舀起一勺吹了又吹。黑褐药汁荡开的涟漪里,忽地坠入颗晶亮的冰糖——昨夜从拳场金箔雨中偷藏的糖块,此刻正消融成他眼底漾开的光。 “要听船笛声么?”我晃了晃腰间新买的黄铜哨子,在他伸手时却收回掌心,“喝完这口药就给你。” 他赌气咬住瓷勺的模样,像那时候看到街上,被迫喝苦药的狼崽子。 “又去码头看那个欧洲的大船了吗?” 陈瑜问。 “没有,是新的船,可能不是欧洲。”我嘻嘻哈哈地说着。 冰鉴里的冰块裂开细纹,我用手帕裹住冰珠贴在他后颈。他惊喘着仰头,银发扫过我腕间未愈的抓痕,昨夜花豹的利齿与此刻发丝的触感重叠成战栗。 “你看这个!”他突然举起沾满杨梅汁的指尖,肉垫按在宣纸上,晕开朱砂似的印记,“像不像我们上次看的......火锅云?” 我笑着蘸取酸梅汤在旁补上远山轮廓,糖霜化作山顶积雪,却比不过他被汗水浸透的睫羽晶莹。 “是火烧云,小家伙。” 我一直对陈瑜的知识储备感到疑惑——他好像什么都懂,又好像什么都不懂。 穿堂风掠过回廊时,我正替他绾起黏在颈间的银发。他倾身嗅我襟前,鼻尖蹭过昨夜被花豹撕破的衣料。 “我知道你去看大船了,你身上还有海的咸味。” 我僵着身子任他贴近,喉间哽着未敢吐露的真相——那咸味是渗进布纹的血与汗,是八角笼顶滴落的锈水,是比海风更腥苦的生存之味。窗外的蝉鸣突然歇了,唯余冰鉴水珠坠地的轻响,像拳场更衣室的钟摆声。 惊雷炸响的刹那,我下意识用掌心捂住他耳朵。暴雨砸在瓦片上的轰鸣中,他唇齿开合说着什么,温热的吐息缠上我虎口结痂的咬痕。侍女惊呼着关窗时,我瞥见他滑落的衣袖下,那些珍珠色的针孔正渗出荧蓝细丝,如同他画中永生海棠的叶脉。当他将最后一颗杨梅塞进我口中时,甜腻汁水混着铁锈味在舌尖炸开——原来不知何时,我也咬破了内颊。 “天太晚了,瑾。”陈瑜抓着我的衣角,让我不忍心拒绝。“外面雨太大,就在我家里睡吧。” 暴雨在屋檐织成珠帘,陈瑜攥着我衣角的手像片打湿的蝶翼。侍女抱来的被褥还带着樟木箱的潮气,他执拗地拍打床榻,让我睡在他旁边,震得青瓷药瓶在案几上叮当作响。老管家举着烛台欲言又止,火光在陈瑜泛着珍珠光泽的皮肤上跳动。到晚上,我才看到,那些针孔周围的皮肤好像正在渗出诡异的荧光。 我撑在床上,脑袋里闪过一些奇怪的想法,我又摇了摇头,驱散这些想法。 身下的陈瑜却笑了笑,搂住我的脖颈,让我俯下身,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喷洒在我的脸上。 禁忌的感受在心中拧结在一起,无端的欲望却冲昏了我的头脑。 我们的唇瓣轻轻相触,像是蜻蜓点水般试探。他的唇瓣柔软如同棉花糖,我的手轻轻扶住他的后脑勺,加深了这个吻。我们的舌尖相互纠缠,在口腔中交缠嬉戏。 雪豹唇齿间有着刚喝过的药汁香气,苦涩却温暖。我能感受到他心跳透过胸膛传来,与我的心跳渐渐同步。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窗外传来的蝉鸣声和远处的雨声都变得模糊。我们的呼吸逐渐急促,唇齿间的温度不断升高。他的爪指插入我的发间,轻轻地抓挠着,带来一阵酥麻的快感。 我轻轻张口,含住他的吻部,换来一声轻哼。我们分分合合,舌尖交缠的水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最后分开时扯出长长的银丝,格外淫靡色情。 理智回笼时,我赶忙躺到他旁边翻过身去,感觉脸烫得可以把肉烤熟。 “瑾哥害羞的样子可可爱爱的。”陈瑜悠悠地说。 “闭嘴。” 烛芯爆开的瞬间,陈瑜突然剧烈咳嗽。我又转身,扶住他单薄的脊背,隔着丝绸寝衣摸到凸起的脊椎骨,像摸到一串将散的念珠。他咳出的血沫溅在枕巾上,夹杂的一点诡异蓝光,在黑暗里明灭如鬼火。 血......最后也会变成这样的颜色吗? 雨声渐密时,陈瑜的呼吸终于平稳。他的银发铺满绣枕,发梢扫过我手臂的旧伤。我数着他睫毛投下的阴影,突然听见梦呓。 “海棠......在开花。” 雷声碾过屋脊,床头的自鸣钟恰好敲响。那些永不凋谢的海棠正在暴雨中摇曳,花瓣上的荧光与陈瑜咳出的血渍带的零星颜色,好像一模一样。 寅时的更鼓穿透雨幕,陈瑜的体温凉得像井水。他无意识地将额头抵在我肩窝,药香混着血腥味在鼻尖萦绕。我盯着帐顶的流苏,想起花豹临死前瞪大的瞳孔——那种濒死的灰蓝色,此刻正从陈瑜的指甲盖下慢慢渗出,蚕食着他最后的生机。 五更天雨势渐歇,陈瑜突然在梦中抽搐。我按住他挥舞的手臂,发现腕间新添的针孔正在渗血。那些混着蓝色的红色血珠滚落在锦被上,竟像活物般蜿蜒出诡异的纹路。烛光下,我在他枕下摸到半页残破的记录。 “第七十九次注射,海棠花期延长至......” 我的胃里翻江倒海,我不知道这个“海棠”指的是花,还是他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