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个热爱摄影的人。 · 我遇见他的时候,他在为一条濒死的鱼拍遗照。 我曾问他,为什么不救鱼。 他说,既然已经搁浅,早也来不及了。 · 说实在的,我觉得难以理解。即便是后来我们熟络了,我还是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我们还是就此认识了。我很喜欢他的照片,他每次也都爱给我看看他的新创作。我们常常一起约在他的小公寓,喝杯caffe,聊聊他的创作。 他和我说,他最想去的地方是冰岛。我本想问他为什么,后来又觉得这个问题很愚蠢。 冰岛很美,极致的纯净,极致的孤独。或许每个爱艺术的人都想去看看最纯粹的冰蓝是什么样子的。 · 我问他,这么浪漫的一个人,有没有谈过女朋友。 他笑了笑说,他不打算祸害女孩子。 我就问他,为啥? 他不笑了,看着我的眼睛说,因为他有病。 我不知道为什么也笑不出来了,那种感觉很奇怪,让我想起来闹了多年革命的老干部低下了骄傲的头颅,承认自己老了。 我喉咙有点干涩,或许是因为内心道不明白地有什么在涌动。 我说:那可能,我也病了。 我没看清他眼里是什么意味,好像是找到同类的一点惊喜,更多的又似乎是在无力回天的深渊仰望见星火时的绝望。 我和他都不再多说什么,或许这样也就够了。 · 这次的对话,突然就让我们之间多了一点微妙的味道。我和他见面的时候其实并不多,两个相识并不太久的大男人,也不会亲密到那儿去。 他还是约我去看照片。从他的小公寓里走出来的时候,天色渐渐下沉了。一点橙黄的光稀释在远方弥漫的浅蓝里,他突然地回头问我,想不想去喝一杯。 我心里冰川的某一角被暗自撬动了一下,像是看见了雪崩前抖落的一小片雪花的虔诚的登山者。 我上了他的车,他把我开向了一个酒吧。 在我意料之内的,这是一个给吧。在我意料之外的,这个酒吧似乎有一点特别,说不上来那儿不一样,又觉得哪哪儿都不一样。很像他。 我和他喝到很晚,我们都醉了,但是谁都没有说什么。他最后点了一杯冰蓝色的鸡尾酒,剔透的冰块儿浮在液体上,滋啦滋啦冒着气泡。一不小心撞上彼此,发出叮当的脆响, 我猜他可能想和我说点什么了,他却只是一口一口喝着高脚杯里的冰蓝色酒。 我撑着下巴看他,静静等着。 他终于仰起头来看我。 他对我说:我想去冰岛,你去吗? · 我答应了,为此推掉了半个多月的工作。 三个月之后,我和他坐上了飞机。去看他的冰岛。 ·
他死后我自己去了一趟冰岛,因为实在是太无所适从了,离开的比上一次还要仓促,带的还是那一次没来得及收拾出来的包裹。 我到上次住过的小木屋是第三天了,夜晚我打算拾掇一下行囊,再好好想想此行的目的时,却意外地从包里面翻出一个小u盘。
屋内温度实际有点低,一不留神就会被寒意激出一个激灵。可是突然一下,仿佛电光火石间,我全身的血液突然翻涌起来,炸的我头皮发麻。 我几乎没有再动过这个包裹,而我私以为自己再过于浑浑噩噩,也不至于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塞进一个意义不明的u盘进包里。 所以这是我和他出行的时候,他带来的东西。我想。
或许这就是他说的那个,想给我的东西。我不由得想,如果那时我陪他留下来,结局会怎么样?是不是就能等到他想给我的这个东西? 或许我再冷静一点,就可以听见他亲口告诉我他的病。 或许我就会陪着他一起抵抗病魔。 又或许,我就能,在他听得见的时候,告诉他,其实我爱他。
但是没有,我走了,我把他抛在了冬日的从C市回到了N市。 多么鲁莽而愚钝的我。 老天真是公平,我离他先走一次,他果真一刻也不拖沓地走了。一点时间——哪怕一句我爱你的时间——都不再留给我。
我把他的u盘打开,我多希望里面是空的。奈何事与愿违,我还是看见了——都是他留给我的。 冰心剔透的他,留给一介莽夫的爱。 我真的很想嚎啕大哭一场,但我知道喉咙喊哑了也没有半点卵用。 我逼着自己把他写进u盘的文档、医院开的证明、甚至一些艾滋病的科普知识和他悉心留在旁边的注释都看了一遍。 眼泪终于止不住了,洪水猛兽般夺眶而出,我死死掐着手心,撕心裂肺的深恨和钻心的疼咆哮着对抗,我遏制着自己的咽喉,也根本发不出声来,只能丑陋地呜咽着。 泪水浸润了我的脸颊,我记得那是他曾轻轻用指尖末梢抚过的地方。 人都说成熟是不该想“如果那时”的,但此刻的我除了承认自己太过于不成熟,又还能做什么?
文档的最后,还有一个mp3文件,我已经无法再思考了,只是睁着酸涩的双眼,透过混浊的视野麻木地点开。 咔哒一声,我听见他那架老旧的钢琴盖被掀上去。冰冷的外壳碰撞在一起,在空荡荡的小屋里发出刺耳的回响。 这应该是我第二次听他弹钢琴。第一串音符像银装素裹的枝丫上被弹起的冰晶震落,纷纷扬扬撒进空中。
我想起来,这是我和他约好去冰岛的那天晚上,我和他在酒吧听见的那首曲子。 我还记得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地瞥他的眼睛,随口请求他学着弹一下。 我已经快忘了这件事,但他没有。他把我们之间一个小小的约定一点一点烙进脑里,再小心翼翼地实现着。
我好像还能听见他纤细的指节碰在黑白琴键里的声音,他的十指似翻飞的白蝶,忽然扇动,就迸出一串层层叠叠的旋律。音符渐渐密集起来,像是忍耐了数月的海风瞬息就卷着几丈浪呼啸着来了。 我透过瓢泼大雨的琴声,望见了他那一双低垂的眸眼。 琴声戛然而止了,在最热烈的时候,夏天的雷阵雨一样,来不及从通体湿潮的错愕中回过神来,就走向了尾声。我却再也出不来。
我这次没有流泪,只是静静地坐着。任凭钢琴声久久回荡在我颅内。 我终于想明白,为什么我的余生忘不了他。那是因为,我再也遇不到一个像他这样赤诚地爱我的人了。
我的一辈子还很长,亲爱的冰蓝色先生,你在哪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