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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创作] 【原创】《北游记》(第二卷第一章已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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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得当初是为了找老滚的mod才滚入这个论坛的,去年六月份注册,应该算是萌新(吧)。这篇文章其实我之前在一个贼小众的论坛里发过(感觉论坛风气好好),是用第一人称视角来写的,现在把它改成了第三人称视角,修改了部分背景设定和人物性格。目前是完成了前几章的修改(原本一共是一卷十二章大概3w5左右),其余正陆续修改中,之后会慢慢放出来。      先声明一下哈,我不太会写肉,写对话也是我的弱项,里面还夹了些我个人的感受(以及不可告人的windows操作系统),毕竟我手写我心嘛,可能看着比较寡淡,大家多多包涵,就当看个乐啦。如果各位对剧情有疑问或是觉得有不足之处请指出,我很乐意与大家探讨和修改(虽然是社恐)。    2022.3.2:十二章已全部修改完毕,第7、8章附在第6章后,9、10、11、12章并为一楼。
          以下是《北游记》第一卷《红土往事》的目录:
    第一章 红土地

    第二章 神之巡礼

    第三章 水边

    第四章 月出照兮

    第五章 异民

    第六章 契

    第七章 乌啼

    第八章 月落

    第九章 祭典

    第十章 舞之蹈之

    第十一章 前尘

    第十二章 离乡


    ————————————————————————————————————————————————————————
    《北游记》

    第一卷 红土往事

    第一章 红土地


      不知是天外的铁石还是生灵的血,将这片古老的大地染成红色。红色的荒原上布满枯骨和枯木,人们就自然而然聚在一起,在炙热或冰冷的沙砾上寻找水源、食物和敌人。
      但是今天——
      族人们的肌肤上涂满了黑色条纹,手牵着手连在一起,以粗狂的舞步旋转,如一条大而幽邃的巨蟒。灰云看到鸪瞳眼角的泪迹和乌青的手臂,看到牧里因恐惧不住颤抖的身体,他虚弱的病躯被两旁架着,也一同跳着滑稽又恐怖的舞蹈。那根桦木杖被老族长高举,厉风穿过杖顶鹿头的眼眶,呜呜呼号。
      “天命鹏祖,降而生康。”低沉的号角从遥远的山头传过来,应和着族人们的呼喊。老人捧着亲族之血,正温热的液体从灰云的额头经过胸膛、小腹,一直流到两腿间,滴在脚旁。“宅王土茫茫,我维以永扬。”
      鹿头空洞的双眼审视着灰云的丑态:双手双脚被绳索捆缚,固定在兽骨架上,一丝不挂。他的汗和泪早已流尽,血腥气钻入腺体,代替了它们的存在。天上细碎的云流飘过,吹干他身上的血,也带走了体温和感情。
      像是某株丑陋的花长在这片贫瘠的荒原上,最外圈是跳舞正迷狂的族人们,稍微往里是干涸的、异族人的血池,镶嵌着些许尸骨,再往里是芬芳的荆花和瓜果干,最中心的——
      是我。灰云悲哀地想着。他就是烙饼中央的那颗沙棘干,是荆花层层硬壳包裹着的花蕊。
      他望着族长艰难地跨过这重重阻碍,回到族人身边,融入他们的声音。
      “四海来假,来假祁祁。景原维河,百禄是何。”
      灰云闭上双眼,大地在震颤,风被扰动,那是百兽奔逃,百鸟归巢。于是族人们更加惶恐,更加兴奋,那些疯狂的颂歌开始颤抖,那些诡异的舞蹈开始裂散,因为他来了,这片大地和天空的主人。
      他们管它叫“鹏”。
      惨白的太阳彻底失去光泽,被一朵无匹的乌云遮蔽,它掀起有史以来最大的暴风。人们用臂弯围成圈,紧紧趴在地面上。尖锐的乱石和沙砾迫使灰云闭上双眼,荒原的碎片在脸上划过留下印痕,随后流出新的鲜血。
      风暴止息,他睁开眼。这无法与他所经历过的任何事情、见过的任何生物联系起来。鹏鸟占据了整个天空、整片土地,无法用眼睛收尽全貌,垂天的翅膀驱散云层,露出金黄的喙,比太阳更加明亮。那些似鳞非鳞的羽毛也反射着橙黄的光泽,将世界染成黄昏的颜色。
      灰云开始颤抖,干涸的情感又涌上来了。先是面对陌生的恐惧,这份恐惧又带来了愤怒和悲伤。
      巨大的喙向灰云脚下的土地伸过来,那是两片山崖缓缓合拢,吞噬了一片异乡人的尸骨和瓜果,以及一部分族人,留下倒锥形的洼地。人们四散逃窜,不复之前的虔诚。族长高举权杖安抚,却被人群撞倒、践踏。那怪物用尖嘴铲起一片又一片坚实的土地,连同上面的生命一同吞没。灰云突然觉得,那是一个巨大的、充满活力的生命在吞噬这些愚昧卑微、毫无生气的小生灵,小生命愈小,大生命就更加壮大,于是他的愤怒又变成了喜悦的躁动,他第一次感受到超脱于这片无生机荒原的强大意志,自由无所拘束,僭越了所有的礼法和规则,肆意漂游。
      于是他竭力朝“鹏”大吼。没有语言,没有音调,而是用一种本能。
    两轮澄澈的太阳望向他,在血红大地的衬托下,比最明透的琥珀还要清亮,如一汪无边湖水。在荒原上,狼眼凶残,虎眼狂放,它们的兽性无休止绽放,而它作为更纯粹的怪物,眼神却比灰云看到过的任何生物都要透彻。
      那两片沾满血和骨头的山崖包过来,缓缓合拢。
      ——他重重摔在地上,因为那只喙以不可思议的精准剪开了身上的绳子,几乎像是两座山将他拦腰截断。
      喜悦褪去,灰云猛地仰头。为什么不吃了我?我对你来说是毫无意义的,只是一只小的不能再小的蚂蚁,你不应当继续完成成长的使命吗?你是毁灭,你是无理的纯粹力量,你是超脱,你他妈的是怪物啊!是这副模样太丑陋肮脏,比荒原的红土更下贱?你甚至吃下了那些干巴的、异族的血和沙砾,而你却不吃我?
      从那两只瞳子里什么也看不到,也许它的吃食只是无意识的。灰云低下头,不敢直视它们,他害怕这种自由的真相带他重回恐惧,失去被吃的勇气。所以他嘶哑地低笑起来,身上凝固的血块在身体的颤抖下“扑哧扑哧”掉落。
      从鹏鸟的身体里发出一声鸣叫,苍茫,低沉,古老。灰云仿佛被滚烫的铁锤击中,从胸口迸发出巨大的战栗,一直颤到灵魂深处。他瘫坐的身体直接软倒下来,头朝向被鹏鸟遮住的天空,它胸口的绒毛很好看,蓬松而光亮,像是金色的、繁茂无数倍的荒地棉花。
      那些棉絮逐渐飘落,像黄昏的云朵坠下来,轻易盖住了灰云的身体。那一朵绒毛就有一整个村落那么大,透光却很好,能影影绰绰地瞧见天光。透过层层纤维与细毛,上头的影子正疯狂扰动,并伴随着更响的吼声——这对灰云来说是更沉重的打击,他的骨头几乎要在这声波下断裂了。
      ——好在它停了下来。至少不会以这种可笑的死法断气,他嘲弄地想着。太阳穴从未如此通过,强烈的耳鸣在脑子里发出巨大的轰鸣,他想伸手捂住头颅,却感知不到它们,于是他只好忍耐。
      视线因为剧烈的疼痛逐渐模糊,似乎有一条大蛇在金色云朵里翻腾,它在寻找什么?灵活的蛇头拨开层层绒毛,带来了更多光亮,它也想吃掉他吗?大蛇掀开灰云和天空的层层阻碍,却忽然消失不见。
      像一只井底的蛙,灰云透过羽毛堆叠成的岩壁,睁大眼望向天空。一片琥珀色的海洋倾泻下来。
      那是,人的眼睛。琥珀深处是扩散的、黑色的圆球,部落里灰眸的眼睛和这只很像——不同于其他人的黑眼珠,他灰色的瞳仁里总有一圈像花一样的形状,很是好看。
      而那只巨鸟的眼睛不是这样的,它没有一丝杂质,黑黄的瞳仁外仅仅包裹着一层琥珀的膜——所以那只鸟呢?它是这个“人”,或是说神的宠物?
      那只眼睛往后移动,一阵猛烈而湿润的风,灰云身边的绒毛飘上天空,不知去往何处,于是他看到了神的全貌。那看上去是一张温和的脸,他的头发是黄昏地平线上的颜色,短短的,向外舒张着。山脉一样的鼻梁高高耸立,生长至海一样宽广的双眼。他的眉角和脸框都硬朗的很,撑住了整片天空。他随意地坐着,双脚就延伸至大地尽头,通天的臂膀支撑起广阔如高原的身体,在其上肌肉山脉有序排列,小腹下隐没于森林的巨物自然下垂,俯瞰这片大地。倘若以正常大小放在部落里,那绝对是少女们的抢手货。
      灰云看得有些出神,失神于这样一位刚强有力的神明,直到他用遮盖天地的手指伸过来。
      灰云从未如此呼吸过。整个世界向他碾过来,所有的天空、大地、空气都涌向这副小小的躯体,他的肺要被攥住,狠狠挤压,以至于碾碎肋骨。
    塌陷的天空停下了,似乎是感觉不妥。
      灰云只听得一阵轰鸣,似乎是神明在说着什么。随后遮天蔽日的神变小,再变小,最后小到只有十头巨象的高度。
      这样好多了,灰云想,紧绷的身体稍稍放松。
      但他再一次被握住,从地面升至高空,落下,掉入暗红的深渊里。
      落地的触感是绵软的,灰云这才反应过来这是神的舌头。荒原上只有一条甫水,那是生育人们的母亲河,而这条巨大的舌头比甫水汹涌的多,赤红的巨浪包围、捆缚着他,把那些粘稠的汁水灌进身体的各个孔洞,阻隔了所有氧气。
      那紧闭的上颚是最坚硬的大理石穹顶,灰云不断敲打这面肉土的墙,只是平白消耗了更多体力。脚下一空,神厌倦了他的挣扎,用无法想象的巨力轻松将其压倒。
      ……实在支撑不住了,那些液体从鼻腔、口腔、耳朵流入身体,腥臭的、带着些许血腥的气味冲刷填满了灰云的全部。他不再是他,是神唾手可得的食物,神会用钢铁的牙齿撕碎他,用舌头细品他的血肉和骨骼,用胃液消解他的存在,化为这份伟力的一部分。
      终于,灰云到达了极限,唾液占据了他的全部存在,要将意识抹杀。他昏沉地睡去,回归族人的聚集地。
      ……
      再醒过来的时候,是最熟悉的,来自北边的季风。北方应该是一片富饶的土地,连吹到这边的风也是带着香味的。身上的伤痛似乎全部消失了,灰云睁开眼,赤裸的男人看着他。他伸手去抓,突然陷入了恍惚,那个男人离他有点儿远,遥不可及——看起来却又那么近。
      灰云终于想起来这是神了。巨人只是坐在身边盯着他,头颅却离灰云有几丈远。然后他闻到了身上难闻的气味,那是口腔里的味道。灰云想爬起来,但不敢,只是木木地看着男人,看着他短短的头发被季风吹拂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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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神之巡礼

      他看着小家伙懵懂地伸出手,抓了个空,愣了一会儿,鼻翼扇动,随后僵住了身子,乌黑的眼瞳里流露出人类常有的情感——恐惧。这很是奇怪,刚才他可没有这样害怕。
      巨人伸出食指,尽可能轻放在小家伙身边。他突然想起捌阳曾养过一只小鼠,好像是叫……小八,每次他将手伸过去,它就会亲昵地蹭过来,痒痒的。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他已记不清楚。
      小家伙还是不敢动,他迅速瞟了神明一眼,却对上了视线,随机迅速移开。刚刚不是挺勇敢么,巨人暗笑着移开手指。
      巨人不再看他,转望向天,始终是那么蓝。永远那么蓝,不曾变过。
      “你叫什么?”他用红土语随意问着。
      灰云沉默了一会儿,大吼道:“我叫灰云!灰尘的灰,云朵的云!”
      并不用那么大声,神的感官很敏锐,篝火噼啪作响,风在荒野呜呜吹嚎,蜩鸠无趣的鸣叫,都能听见。
      灰云的嘴唇动了动,巨人知道他要问什么。但他不是知道了么,他应该知道的,这位神明的名字,大家一直是这么叫他的。
      “我是鹏。”
      红土上流传着这样一首歌谣:“他在太阳升起时醒来,在太阳落下时睡去。他是神明,也是神使。他用羽翼展示伟力,他用金喙传递神命。他创造,他破坏。他是天底下最自由的生灵。”
      鹏专注地盯着灰云,想看看这小家伙的反应。
      灰云并没有什么表示。他的眼眶没有湿润,嘴角没有皱起纹路,顶多是有些惊讶,甚至连刚才的害怕都消失了。鹏顿时感到无聊,回想起那无数段沉默的旅程,这些小家伙们有的不敢和他对话,任他摆布,有的陷入疯癫,冲到他面前无力地抗争,有的极尽讨好,妄想逃离命运。
      于是他决定将最大的那颗石子投进池塘,以求泛起更大的涟漪。“我会吃了你。”
      鹏欣喜地瞧见灰云终于有了变化——某种火焰在他黑色的眸子里烧起来。
      “等到巡礼结束,在玄水北面最高的山上。”
      从荒原,这片最南边的红色的贫瘠之地,穿过大片森林和平原,越过几座小山包,在北海的高峰便是他使命的终点。这个世界太大了,即使是用鸟的身体,他也要花上三个月飞到另一边,更别提这副样子,两年?四年?——管它呢,他有的是时间。何况再次变成鹏鸟,也不过再等三个月罢了。
      他们一路上都很沉默。
      小家伙坐在鹏的肩膀上,俯瞰大地。他的大多数同类都不会这么做,荒原上没有一座像样的山,要么太陡峭,要么太平整,这些人一辈子都没到过这么高的地方。
      “害怕吗?”
      “不怕。”灰云做了简短的答复,双手紧紧抓着鹏的皮肤。
      “不用抓那么紧。”鹏感到一丝好笑,“经过洗礼,我和你建立了‘契’,只要我愿意,你甚至可以黏我身上。”
      “洗礼……”小家伙疑惑地低语,随即似乎是闻到身上口水蒸发后臭烘烘的气味,不再言语。
      鹏想起那副小小的躯体在自己口中挣扎,他的汗和油脂,他混着尘土的伤疤,他微弱的、可笑的力道,还有涌进喉咙的呼吸和泪水……鹏不由得咽了咽口水,喉头猛地滚动了一下。
      小家伙一定是听到了这巨大的动静,不自在地扭动几下。
      随即鹏的肩上一阵动作,那位小乘客居然用头顶着他的脖颈,自然地倚靠着。不知是因为毛茸茸的头发,还是他的行为,惹得鹏有些想笑。
    真是个怪胎。
      日头到了高空,灰云从鹏的指尖接过一滴水,慢慢喝了起来,那是从一汪快干涸的绿洲里取的。他擦了擦嘴,问道:“我是第几个?”
      一张张脸蓦地出现在鹏的脑海里,他迷蒙地吐着那些名字,野风,胡狼,梓雍,甫艮……那些音节飘散在空中,内容却已与他合二为一,成为了他的一部分。一共一百九十八个音节,他想了想,“你是第一百个。”
      “那些是之前祭品的名字吗?”
      鹏微微颔首。
      “你把他们的名字全记住了。”
      鹏低语道:“我的记忆力一向很好。”
      其实他忘记了好多事情,那些很久以前的事情。甚至这些名字也只是刚刚回想起,像是跳到他脑子里一般。现在他不可避免地深陷在冗杂的经历里,像是身处一面全是镜子的房间,难以抽身。
      他看到这些旅途或长或短,有些祭品没到北方就已崩溃,他只好将无生气的躯体放在便捷的地方,用些许残渣维持生命;有些以为自己在终点前都不会死,肆无忌惮摆弄那点丑陋的伎俩——那他只好将尸体带到北海了。
      “为什么要记住呢?我们是如此的……小。”灰云依旧用整个身体靠在鹏的脖颈上,他的头测了过来,望向鹏所视的远方。微弱的气流从他小小的嘴里发出,在鹏宽大的皮肤上摩擦。
      鹏从记忆漩涡里暂时挣脱出来。“因为我尊重你们。”他看着这些小小的生物微乎其微地生长,一点点建立文明和聚落,不同的思想和情感交织,促使他们进一步施行欢爱、斗争和复仇。
      鹏很喜欢观察他们,有时想着去帮他们一把,有时又觉得毁灭是更有意思的活动——他们会对他流露出更强烈的情感,困惑、恐惧、憎恨,甚至是扭曲的崇拜。而他,欣然接受这些复杂的情感,从中汲取新的体验。
      鹏曾经将一整个部落放在腹部,他们的族长,整个部落最强大的战士,率领着那些小伙子用上好的武器全力击打。那真的很痒,于是他不小心翻了个身。
      “那不是尊重,你只是无聊而已。”喷在脖颈上的气息有些混乱,“你完全可以只吃准备好的祭品,然后带走我。我的族人们是无辜的,你忽视了他们求生的意愿,你这个……怪物。”
      怪物两个字说得很轻,但鹏听得清楚。他惊讶这小祭品也能说出一番颇具思考性的话语。而带有凉意的、细长的线在肩膀上蔓延开来,小家伙哭了。
      “这就是尊重。我尊重你们的存在,将你们视为这片土地的一份子,你们和红土地上的所有生物无彼此之别。你们接受我的庇护,也应接受我的惩戒。”
      鹏顿了一下,“召唤神使的仪式里,方圆三里皆是供奉,你们族不知晓吗?”
      “不过,我不会同情你们,就像你们对猎物不抱有同情。但我尊重你们,我感谢你们成为我的口粮,我会尽量记住这一餐,记住你们的样子——和口感。你们出于无知,或是出于愚昧,失去了逃避的机会,这份尊重希望不是我施舍给你们的。”
      灰云的喘息更剧烈了,一只手抓紧了鹏脖子上的皮肤,但后者并没有什么痛感,并且没有给他回应的机会,指着前方一条宽大的河流说道:“你看,那是甫水。”
      这条荒原的母亲河十分阔大,也许有几百米宽,不过深度对鹏来说,可能只到脚踝。他只好坐下来,对着肩膀上的小家伙说道:
      “该把你身上的臭味洗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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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水边


      去你妈的。
      尊重?尊重需要被怜悯和施舍吗?玩弄我们,玩弄食物,这也是尊重吗?这是多么不坦诚的——一只怪物。我并不在意你的说辞,你就是随心所欲、肆无忌惮的化身,你践踏着礼法和道德……也许你也打破了一切成见甚至是成见本身,那就足够了。
      灰云要揭穿他虚伪的面纱。
      而清冷的水从头上倾泻而下。鹏抄起一把河水向身体盖去,让肩膀上的乘客湿了个透彻。
      “你看看你,都馊了。”
      “我自己来。”
      鹏接受了要求,把灰云放到河边,却又傻笑着泼来一掌水,将他砸倒在地。灰云干脆坐下来,一点点用水去除身上口水和灰尘的混合物。
      鹏不再看他,对着太阳即将落下的方向开始清理身体。
      河水从鹏的手掌流下,在隆起的肌肉上覆了层薄膜,随后像瀑布般回到甫水。那双有力的大手在山峦样的身体上来回揉搓,卷起一片一片的污垢,落在地上激起些许尘土。他的肌肉沾上点点水珠,在晚霞下泛着金红色的光。他十分放松地让脚落进大河,在甫水上升起两座小岛,调皮搓动着,而这动静泛起的浪潮差点将灰云卷入水中。
      灰云承认有些看呆了,手上洗刷的动作不知觉停了下来。
      “我来帮你搓搓。”灰云好不容易从浪头里挣扎出来,连忙拒绝。不过鹏并不需要得到他的同意,一声微不可察的低笑,灰云腰部一紧,下一秒世界开始转动,他落在了鹏的大腿上。这里并不算特别平整,微微的弧度向下延伸,勾勒出轮廓分明的腿部肌肉。微疏的腿毛被阳光照着,就像河边的卢苇草一般。从灰云那里看去,他的腿就像一条河湾,蜿蜒地延申至膝盖、小腿,再到河心的脚岛,湾上长着稀拉的芦苇,随晚风飘荡。而在身后,隐隐的热量传来,在高耸宽阔的峭壁下是一座幽暗的森林,其中潜藏着一只猛兽,它蓄势待发,口中的涎液隐约散发着野性的麝香。
      太阳要落山了,气温渐渐降下来,在荒原,很少能见着大片的云,所以热量来的快,去的也快。烧云一来,他们便换上暖和的裘衣,围在篝火旁取暖。但灰云身下这片充满弹性的土地正散发着惊人的热量,维持他的温度。鹏用中指——灰云这样猜想,轻轻贴近他的后背,指尖的温度不断传递着来自于他的热量,像一床暖和的棉被。
      鹏开始揉搓,力度刚好。
      灰云紧抱住鹏的大腿,努力不让自己被手指撵走。鹏的体温加热了沾在手上的水,不会太凉。灰云想起自己以前常常帮部落里的孩子们搓背,他们说他的力度正合适,不会像父辈们那么粗野,弄得皮肤红肿生疼。
      而这么大一根手指,竟然有着相似的力度,那微微凸起的指纹还带来了额外的舒适感。灰云一瞬间忘记了外界的所有,只是感受着背后一下又一下的温度和力度。那温柔而坚实的指头抚慰着他背后的每一块肌肉,暖暖的河水和鹏指尖与他身体的油脂混于一处,分不清楚。
      他的仇恨,他的喜悦,也有些分不清楚了……
      也许是温度的作用,灰云的喘息逐渐起伏,体内的热意蠢蠢欲动,呼之欲出。于是他挺立了,在这片肉色的河湾上挺立了,如同一条小蛇在潮湿的土地里挖出小小的洞口,微不足道,这让他十分羞愧,脸瞬间红了起来。
      鹏似乎并没有感受到什么,那根手指的节奏似乎没怎么变化,又也许变了少许。灰云不管他如何想,竭力放平呼吸,意图回归平静,不过似乎是徒劳的。它直直贴在巨人的肌肤表面,不知羞耻地吐着热气。
      背后的手指逐渐贴紧,最后整根手指依附在灰云的身上。他想挣脱,可身上的负担如巨大的石锁,压得他动弹不得。随后那石锁开始上下移动,那幅度很轻微,轻微到任何人都能承受住。太阳已完全落下,灰云微微抬起头,从另一边升起的月亮被他身后的高墙遮挡大半,使前方的视线不太明朗,但天际的星星依旧明亮,它们随着夜空晃动,晃动……
      本能的愉悦弥漫上来,腥臊涌动成水雾和汗气在夜晚凝结,变成水滴从灰云的身体各处滑下,在鹏的腿上聚成一个小水洼。灰云不住地抖动、颤栗,随后水洼荡起小小的涟漪,变得浑浊,逸散出熟悉的气味。他的身下沾满粘腻,让刚刚的清洗工作打了水漂。
      灰云没法回望向身后的神明。居然在他的面前公然“被”发泄了,这实在是太过于羞耻……他就那样施行着抚慰,观察和感受这一切,看着被低级欲望控制的小小奴隶,这是又反过来印证了他的高贵吗?
      一捧水打断了灰云的忏悔,这些水流还带着黄昏时的余温,他一阵寒颤,庞大的水流带走了身上的污秽,也带走了身体的重量。他挣扎起身,荒原夜晚的寒风毫不留情袭来,紧缩、发皱,深入骨髓。
      一阵悠长的叹息穿过了所有寒风,像是发泄了什么一样。
      灰云的视角又一次天旋地转,离开河湾,来到了两座小山坡间的洼地,那是鹏胸脯勾勒出的山谷。他被放平,身后来源于心脏的热量源源不断输送进体内,驱散了一部分寒冷,他能很清晰地听见和感受鹏跃动的心脏,一下、又一下,比部落里最大号的鼓还要雄浑和坚定。
      鹏再次伸出一根手指,就像灰云刚醒来时那样。
      空气些许凝结,灰云没有看鹏,鹏也应该没看他。只剩灰云身下的心脏在不断跳动。
      灰云用双臂环住那根手指,驱散了体内剩余的寒冷。于是空气继续流动。剩下的四根手指也盖过来,轻轻围拢,像一床棉被——不如说像一座温暖的房子,大拇指顶住灰云的头顶,剩下四指微微拱起,隔绝了外面的大风。今晚的星星太明亮了,他用力拉住鹏的食指,于是它听话地盖住灰云的脸庞,连着整只手将他包裹,不露缝隙。
      灰云悄悄翻了个身,面朝鹏的手心,那是一种没有闻到过却又很熟悉的气味,像是沙棘和火泥混在一起,甜甜的,暖融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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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月出照兮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鹏看着小家伙睡着了,轻轻哼唱起一段旋律。
      每次鹏帮捌阳搓背时,他总是唱起这首歌。他很喜欢这里面的词,因为有一个他钟意的姑娘,眼波里总藏着清冷的月光。
      他的背不宽,比起鹏和其他族人们来说有些窄过头了,鹏时常在这个时候嘲笑他:“就你这小身板儿,配娶她当老婆?”他回了什么,却又是忘了。
      今夜的月也是那么冷冽。
      小家伙睡着了,还打了点小呼噜。胸口暖暖的,鹏已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鹏悄悄地哼起来,那首关于月亮的歌谣。晚风把大半歌声带走,应该不会吵醒手里的他罢。
      ……鹏有点想笑,那样一个小生命,孱弱的身体拼命与本能做着对抗,在他的腿上毫无防备地做着最原始的事情。他就用一根手指来回移动,满足了小小的欲望,那律动和释放的力量是如此微不足道,如同有人给他挠痒一样,弄得鹏心里也痒痒的。
      鹏悄悄将手指收拢了点,贴近小家伙的背脊。
      这是第二次碰触,灰云的背手感依旧很好,因为常年狩猎,肌肉匀称地覆盖着骨骼,不会像他和族人们一样太过鼓胀。可惜,其他人大多觉得那是脆弱……捌阳就是脆弱的。
      鹏又回想起来一点儿了,捌阳只让他来搓背。他说别人的力道都太大,很不舒服。他笑捌阳,“你也长一副和我们一样的身体就好了。”
      “有些东西我们改变不了,生下来就这样了。”捌阳有些无奈。
      鹏用右臂环住他的脖颈,展示了下隆起的肱二头肌,“那你去锻炼锻炼,你不是很喜欢人类吗,他们有很多健身的方法。”
      “我们不是他们,我们从开始到结局就已注定。”他望向月亮升起的地方,喃喃地说着。沉默了一会,他又低声道,“我也不是你们。”
      小家伙将呼吸哈在鹏的手心里,有点痒。他却不太想乱动,因为手中人睡得实在香甜。
      说起来,鹏很怕痒。唯一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就是捌阳,所以他时常滥用这项特权,攻击任何可能产生痒意的地方。有一次他玩得过火了,鹏一下用双腿锁住他整个身子,他只好咯咯笑着,挠着鹏大腿的内侧让他松开。鹏十分恼怒,忍着痒意死命不松腿,就这么僵持了一会,看着瘦弱的他在腿间挣扎,鹏居然有了反应,那根粗大的玩意儿直接顶到他脑门上。两人惊惶地跳开,捌阳愣了一下,随后趴在地上哈哈大笑,鹏则急忙跑进梧桐林……
      那是鹏第一次ZiWei。之后他几天没去见捌阳,再后来?什么都没发生。
      手心还是很痒。
      他之后曾趁着捌阳在树下睡着的时候偷偷凑近他,假装去摘树上的果子。捌阳的呼吸虽然弱,比这小家伙还是强多了。他的气息挂在鹏的腿上,那不单单是感受上的痒,从心里似乎也有什么东西在往外挠。所以鹏又控制不住地勃起了。
      左手慢慢向下移动,触及到熟悉的位置,那里已经耸立许久了。
      自从第一次在梧桐林里尝到甜头,他便经常这么做。粗重的喘息在荒原回荡着,好在今夜的风很大,盖过了呼吸。鹏又想起捌阳的身体,瘦弱的躯体毫无戒心地暴露在鹏的面前,宽大的手掌能裹住他的整个背部,感受他颤动的肌肉和心跳。鹏想一把搂住这具小身子,在怀中蹂躏,让他感受坚实和雄壮,他会被自己进攻性的探索所打败,最终被占有。
      无法言喻的舒爽冲击鹏的全身,股股白色迸出,远远落在甫水里,被冲刷而去。他调整着起伏的呼吸,沾满粘液的手懒散地搅动着河流,顺便清理了下半身。热意从体内喷涌而出,在寒冷的夜里变成蒸汽。今晚的夜空太亮了,那些星星高悬着目光,将鹏粗野的行为尽收眼底。
      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都已经不在了。
      ……
      鹏竟是睡不着,也许是河水太冷的关系。但这小家伙可真能睡,这么大动静都没吵醒他,鹏倒是有些羡慕了。
      他并不需要睡眠,这项活动更多地像一种消遣,轻松地耗费掉三分之一日升月落的时间,而不用去做任何事情。鹏通常什么都不想,然后醒来,就又是第二天了。
      人类都是在晚上睡觉的,鹏也一样。不过他只是喜欢在晚上睡觉,因为不太想见到月亮。这白晃晃、冷冰冰的玩意一直不太符合鹏的心意,正如今晚它弄出刺眼的白光,让他无法安眠。
      鹏愤愤地将手上的水珠甩向天空,它在半空中裂散,蒸发,被月亮的冷锋戳成碎片。
      他们都已经不在了?……那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捌阳又到哪里去了?自己为什么要一遍又一遍重复这样的使命?
      群狼在远处嗥叫,向着荒芜且无趣的大地。鹏有很长的时间来思考这些事情。
      不过首先,他再次哼起那首歌。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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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异民



      一条小犬向灰云跑过来,兴奋地绕着他转圈。那双眼睛像黑浆果一样水润,他忍不住把它抱起来。不过,自己什么时候养了条狗?
      它用柔嫩的舌头舔他的皮肤,不痒,很温暖。灰云全身都被这种暖意包裹,以至于太热了。随后它又舔着眼睛……
      灰云醒了过来。巨人的手掌仍紧紧包裹着他,几道天光从缝隙里钻进来,一缕正好落进他的瞳孔,像幼兽温柔的舔舐。磐石缝外是湛蓝的天空,清新的太阳将灰云所处的石屋照得红彤彤的。他轻巧地从这温暖的囚笼里挣脱,迎接外界的新鲜空气。山石的影子拉得长长的,现在应还是辰时,今天起得可真够晚。
      灰云朝太阳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朝露早已褪去,仅存的一点寒意让他打了个寒颤,更快地从困倦中清醒过来。他望着太阳下方,鹏的脸静静摆在那里,原来神明也是贪睡的。朝日丝毫没有影响到他的睡眠,嘴微张,粗重的呼吸从深不见底的黑洞中涌出又涌进,卷起阵阵薰风。
      这具不停歇的巨大机器获得了片刻的安宁,灰云立在鹏起伏的胸膛上,心跳从鹏的深处传染到他的心脏,给毫无希望的躯体带来新的活力。
      鹏的头向一侧微偏,鼻梁的弧度和锋度构成令人满意的形状。晨光照在这山冈上,泛着细密如茸毛的光泽。不知是鹏的心跳,还是灰云自己的心跳,使他的全身产生一种悸动,让血液流得更快,呼吸变得更重。
      这股沉重终于被打破了,空气一滞,随后是巨大的旋流——鹏醒过来了。睫毛微颤,两轮太阳从眼睑上升起来,凝着初醒的迷惘。过了许久,两轮太阳里的深色瞳孔看向我灰云,极速缩小,随后灰云就如坠下悬崖般向下落去,一面高耸的肉体在他面前升起,耳边是呜呜的风。
      他也许会坠入幽暗的丛林,成为鹏的徒隶。
      ——几个时辰过去,背依旧隐隐作痛,灰云趴在鹏的肩上,懒得动弹。他疑惑地想着,不是已经受过“洗礼”了么,为何还会掉下去?鹏才不作解释,他扭着头,两只琥珀色的大眼睛定定看住灰云,眼角留着些许宿眠的代谢。
      今天的太阳很暖和,对伤口愈合很有帮助。不用狩猎,不用修篷,不用打水,用一点疼痛的代价,换取一位神的照顾,应该是值得的吧,灰云眯着眼睛盘算着。鹏肩膀上细密的油脂在阳光下被烤出微妙的香味,于是他将头凑得更近,紧贴着吸闻,那些茸毛像草地一样抚慰着他的耳朵和脸颊,痒痒的。
      “饿吗?”鹏这么一问,灰云才发觉已经好久没吃过东西,他似乎失去了名叫饥饿的感觉——
      “咕——”并没有。这是他身体有史以来做过最大的抗议。
      “‘契’会逐步改变你的体质,不过似乎还不够。”灰云眯着的眼睛微微睁开,这是什么意思,自己会逐渐被他影响、改造?
      “捂住耳朵。”
      灰云下意识捂住双耳,下一秒一阵可视的波动从鹏口中发出,那是一种口哨,不过强大了无数倍。从远方的地平线上滚起烟尘,影影绰绰地往这边赶来。微小的震动不断接近、汇聚,最后演变为剧烈的轰鸣,当地震停下时,他们周围是无数的野兽。
      为首的那只动物有两个脑袋,长着荒牛一样的长角,但从那尖利的牙齿看,必然是一头凶猛的食肉猛兽。它的体型也证明了这一点,足足有一头半猛犸一般高。它尽力展示着自己的凶悍,战栗地吼叫。
      五分钟后,灰云接过鹏递来的肉,滋滋的油脂不断冒出来,热气腾腾。
      火焰在鹏的指尖消退下来。灰云将滚烫的热流吹散,用最快的速度吞下了噼啪作响的肉。或许是太饿了,即使什么料都没放,那股肉的香劲还是直往他胃里钻。
      现在是鹏的进食时间。
      灰云坐在巨人的肩头,看着鹏蹲坐着,拾起地上的庞大尸体,竟完全不加处理地丢入口中,也许是嫌烤熟太慢了。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不断地从鹏的嘴里传来,灰云能想象巨人那两排巨齿上下搅动,斫断气管,撕裂鲜肉,碾碎骨骼,让血染满他的舌头。
      巨人喉头滚动,发出雄浑的轰隆声,那团模糊的尸体也进了他的胃袋,成为身体的养分。随后是一头角马,再是一只岩狮,他没有停歇过,不断吞噬着向他匍匐的尸体们,直到四周没有任何一个活着的生灵。
      还剩一个。
      灰云突然冒出这样的想法。
      “被吃”在之前只是“死亡”的代名词,对于死亡,灰云已经做好了充分的设想,用最恐怖的方式想象死时的样子,并勉强为之欢呼。但“被吃”,不是他所想的吞咽,而是细嚼慢品——这些食物的惨状光凭声音就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
      灰云警觉地发现自己将这个巨人和那只鹏鸟分离开来了,巨鹏是那只残忍的、无束的怪物,而他?人类的共情能力使得灰云不知不觉把这个人型的“神明”当成了同类看待。但他毕竟不是人类,鹏鸟与他,是一样的。自己最终的死亡也会是像这群猛兽一样,被压碎,感受四肢与器官被分裂,被他嚼得软烂粘牙,血肉横飞。
      灰云想要有尊严地死去,这是他在死亡面前唯一的挣扎。可他真的能够挣扎吗?
      这样想着,眼前的世界突然扭曲模糊起来,并带着一点猩红的色泽。“擦个脸。”鹏用手指沾起河里的一滴水,落在灰云眼前,虽然已经洗过了手,但巨人指缝的血痕还是一点点渗入到这本透明的水中。
      灰云用双手捧过腥气的河水,洒在脸上,冲掉油渍。
      洗完脸后他的头脑清醒了不少,深呼吸,鼻腔被血味的新鲜空气刺得生疼。吸入氧气时,灰云似乎也吸入了某种震动,那是北方号角的声音。鹏也听到了,巨人缓缓起身,继续朝着北方行进。
      日头落到了长烬天的一半,此时正是最热的时候。在视线的远处,婆娑的黑影聚集涌动,看不清楚。再近些,原来是黑压压的一群人,旗帜和兽首在他们头顶挥舞着,年轻男人吹着号,女人们敲着皮鼓,小孩捧着晒干的麻叶,老人颤颤巍巍地摇着铃铛。这么一支古怪的队伍竟然毫不胆怯地向一人一神靠近,并在不远处停了下来。
      灰云有些窃喜,因为他知道了他们的结局,和愚信的族人们一样,被他身旁这只凶恶的怪兽碾碎、吞噬。
      然而鹏只是默默站在那里,看着底下的小人进行着可笑的祭祀,什么都不做。
      灰云有一些不服气,随后从不服气里生出一点愤怒来,为何我们和他们会有如此大的差距?只因为我们是“遗民”?
      小时候围坐在篝火边,族长曾讲述过他们一族的来历,无非是些神话传说罢了,但在那些虚伪的掩饰中大家心照不宣地知道了自己的地位——被遗弃的子民。“用一个处子的血,呼唤救世主的降临”,这是族人们最坚守的信条,而最终的拯救者就在灰云身旁,胃里还留着被欺骗者的残渣。
      那他们呢?这些衣着精致的异邦人们,操着依稀能辨认的语言,和灰云的部族相比,只是变了音调,让他更加确信他们源于同一支族脉。
      ——难道神也会去管这些操蛋的规矩吗?就因为我的族人们是遗民,他们不是,所以他们理应不受到你的摧残?这不公平。灰云开始发抖,最后不禁轻声发问了。
      “凭什么?”从嘴里发出的声音让灰云想找个地缝钻下去,那声音充满着颤抖,甚至有些哽咽,充斥着不甘和委屈。
      鹏理解了这个问题,并用最轻的声音回应了他。
      “一个小约定。”微微的声响散进风和音乐里,听不清楚了。
      ——约定?什么约定?这世上还有你要遵循的约定?是那些贵族、那些“上民”在很久以前向你许下的宏愿,还是提供给你自由生杀的权力?神明啊,原来你也是庸俗世故,被束缚着的吗?
      灰云不甘地坐在鹏的肩头,看底下的人群忙忙碌碌,围成圈舞蹈,拍手欢歌,恭迎他们的神降临,神明本人的注意却并不在这上面。灰云偷偷看向鹏,而神的视线眺望远方,那是更北的方向,长烬天逐渐失去了光辉,昏霞悄然浸染天际。
      鹏坐了下来,引起的动静震倒了一大片人群,随即伸出了一条手臂,在灰云面前铺展开宽阔的道路,通向地面。“下去,我稍后就到。”
      什么意思?灰云不情愿地起身,慢慢地沿着他的手臂走下去。这条路并不平坦,肱头肌沉默地鼓胀着,展示着能毁灭一切的力量,血管暗伏在肌肉山丘的底部,微微露出一点青筋的端倪,向灰云传递心脏的脉动。神曾用这只手臂,毁灭了多少文明?它是如此的坚实,灰云的脚步不能撼动丝毫,如同大地本身。
      从粗长的手指跳下来,灰云便被几位壮实的年轻人簇拥起来抬上木制的架子。屁股底下垫的是柔软的布料,还挺舒服。女人和孩子围拢到他的架子旁边,捧着零星的野花踩起舞步,用柔和的嗓子歌咏。本来灰云和族人们也是这样愉快的。他回过头去看鹏,此时正是黄昏,那黄昏样的短发显得更加纯粹,琥珀色的眸子里倒映人群里升起的火把,鹏的嘴角微微上扬,似乎是在——笑?
      这群异邦人分出一个,将一人多高的火把插在红土地上,随后归队,然后另一个在这根火把的前头又插上一根。随着火的“播种”,天色愈暗,队伍也在不断往北前进,逐渐远离了神明,灰云也渐渐看不见鹏。只是在火把聚成的光路后面,有两只明亮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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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sapper 发表于 2022-3-1 16:28:54 | 显示全部楼层 |取消关注该作者的回复
      本帖最后由 sapper 于 2022-3-2 14:01 编辑

      第六章 契
        
        今晚从西边飘来朵很厚的云,将月光完全遮住了,鹏对此很满意。地上的火把聚成光带,成为这片土地唯一的光源,蜿蜒向远方。
        摩勒人的队伍早已隐没在荒地里,鹏迈开步伐,一些插太浅的火把被震倒在地,竭力吐出点火星,随即被黑夜吞食。不过没关系,毕竟他已经很熟悉这里的路了。
        脚下冰凉,鹏发觉这里多了片绿洲。上次来这里还是平坦的沙地,他不禁感叹人世的变化之快,不知觉地,走这条路也有二十二遍了。鹏退后一步蹲了下来,发现小小的绿洲硬生生被他开出个口子,湖水倒灌进深坑中,将坑底匍匐或断折的沙树淹没。他颇为可惜地叹了口气,继续往前走,开始怀念起第一次遇到结契的时候。
        那是个下午,鹏小心地捧起整个绿洲,对准自己张开的大嘴。先是清亮的湖泊,根系不牢的卷柏,再是成片的砂土和沙树,最后是酸涩的石片,鹏细细品尝着这些富有层次感的味道,阳光照在肚皮上,他感觉既温暖又满足。
        凭着敏锐的知觉,他从牙缝里舔出个小东西,摊在指尖,是一个绿头发的小家伙,和泥沙混在一起,应该就是这次的祭品了。鹏想了想,身体急剧缩小,现在小家伙和他的手指差不多大小。他吹着很轻柔的气,将小家伙唤醒。
        ……
        一股压力在鹏的发丝间晃悠,从一根跳到另一根,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用双手做出托盘的形状。下一秒,压力转移到他的鼻子上,随后落在两手中央。第七十九个祭品实在是太自来熟了点,仅仅三天,就敢蹬鼻子上脸了,鹏觉得应该给他点教训。
        于是他讲起在无聊时干的那些破坏伟业。
        结契绿色的眼睛直盯着他,缓缓开口:“我很会跳舞。”
        “嗯?”鹏讲到兴处,还想继续下去,结契不着边际的回答让他没了思路。
        “我来跳舞,你不要去伤害我的族人。”
        “我是不是有点亏呢?”鹏挑着一边眉毛,用手肘撑着地,装作思考的样子。
        结契果然急了,那绿眼睛快要瞪出来似的。“我发誓这一定是你能看到的最好看的舞!我会和我族人一起准备的,而且之后在路上我会好好听话,不吵不闹。”
        “只要够好。”也许是吃了新鲜食物,鹏的心情比较好。
        “拉钩。”结契弯曲的小指向他伸过来。他嗤笑地伸出小指,看小人改成用胳膊努力地拢住粗大的指头,最后还是失败了。
        “……不许变。”
        从此,鹏学会了,或者也许是回想起了一个词,叫做约定。
        鹏随着结契一起回到了他的部落,大致几千号人,属于荒原上规模庞大的部落。那些长者对于他的到来十分恐慌,毕竟即使是鹏,从献祭处走到他们部落也花了将近一天的时间。他就盘着腿坐在部落旁,看这群小人忙碌着准备花果与香料,尽可能地将最好的东西献给他们的神明。
        他们准备了一夜和一昼,而这个时长也变成了习俗的一部分,在部落里流传下来,他们准备的时候鹏可以随意走动——说到底,这份契约的执行权力还是在鹏的手里。
        他无视了那残缺的引路光带,在荒原里随意逛着。
        那么,今夜去哪里消遣呢?
        鹏漫无目的地走动着,空气中残存的气息悄然引导着他。
        果然还是到这来了。鹏惊觉,这里是捌阳的神殿。
        曾经繁荣的建筑已辨不出外形,石柱、立面、飞檐都已模糊成一团,覆着荒原里最常见的红沙。鹏悄悄地在遗迹旁坐下,还是不免引起一阵崩塌。
        稍稍吹去附着的尘土,捌阳的神像就显露出来,时间将所有雕琢的痕迹都抹去,空留一座石堆。鹏侧卧下来,用手指轻抚它的头顶。黑云走了,月光照下来,在石像曾经是脸的位置温柔拂过,只是在捌阳生前,这冰冷的光未曾看过他一眼。
        荒原的风也让鹏感到寒冷,它没有森林的泥土气或是平原的嘈杂声,只是最纯净的、没有温度的呼吸,也许这就是月神呼出来的。
        她是白道第四星,月神最宠爱的眷属,即便是鹏,也会惊艳于她的美貌。群星织成的面纱长年笼罩她的脸庞,但还是掩盖不了皎月般的面容,一枝桂花从鬓角垂下,缀着繁密的小花,装点着比夜幕更深邃的长发。乌黑的眼睛长久沉默,没有涟漪。
        她似乎是叫……后霜。
        每当从日之地飞上天幕,他总能远远望见卧在西北角的后霜,捌阳如是说道。一边向天空泼洒霞色,一边给世人微弱的热量,他是黄昏与黎明的神,正因如此,他每天都能看见这位动人的姑娘。
        鹏和捌阳靠着梧桐树,并排而坐。捌阳哼起了月亮的歌谣,和日族狂放热烈的风格不同,那是沉静幽远的。他向鹏说着关于她的一切,她细微的动作,她每天散发的不同亮度,她换了新衣裳……而鹏也不断打消他的妄想,毕竟,日和月的关系并不算融洽,况且,他可以算是他们中最没有吸引力的一个了。
        不过对鹏来说……
        “那你给她写封信?”两位神明在人间散步,捌阳不想踩到地上小家伙们,下半身化作模糊的幻影漂浮着。“停,前面是我的神殿!”鹏止住脚步,定睛一看,地上那座建筑正如火如荼地建造着,不过随着他们的到来停工了。无视那些匍匐着的人类,鹏一眼就瞧上了当中那块未雕刻的小石头。
        “我来帮你做个神像,站好别动哈。”鹏用手指仔细地刻画出捌阳的模样。
        “做好了。”一个面容模糊的石块出现了。鹏发现自己果然不适合做手工活。
        捌阳无奈地笑了笑,用手指微微修改一番,再一拂,一个活灵活现的他便出现了。
        鹏惊叹着接过栩栩如生的石像,仔细观摩。“你在这些杂活上真是无人能及,不过,为什么石像要做得那么小?”
        “我不想给信徒们太多的威压,对他们来说,我应该是更平和的存在,就像能够包容他们的自然一样……不要摸石像的头!”
        鹏傻乐地摸着小“捌阳”的头顶,“我这是在给你开光,欸,够不着——”
        “说真的,给她写封信吧。”捌阳用飞的方式抢走了他手上的石像,鹏恢复了严肃。其实他并不想让后霜与捌阳有任何接触,因为他应当是属于自己的。或许是对他的尊重?毕竟他喜欢的是女孩。又或许是侥幸吧,她应该是看不上他的。亦或许是单纯的讨好。
        ——啊,原来月族喜欢捌阳这样的吗。
        鹏懊恼极了。两人泡在浴池里,捌阳背对着他,而他一如既往地帮捌阳搓着背。今天捌阳的心情显然不错,哼着的小调无比欢快。
        那是自然,因为后霜回复他了。
        鹏搓背的力度不由得大了一点。“哎呦,痛!”捌阳龇牙咧嘴地转过头,“你怎么了,吃了阳炎果似的。”他思考了一会儿,贱贱地笑道,“你是不是酸了,没想到后霜会喜欢我呀?”
        鹏恨恨地将水泼在他背上,“真想不明白她看上你哪一点了。”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怂恿他去找她。
        “不行,你今天给我小心点。”鹏用粗壮的手臂将捌阳固定在怀里,手指去攻击他敏感的地方。捌阳笑着、象征性地做了些无奈的抵抗,便在他的攻势中瘫软在池子里。“别这样,哈——她也有姐妹的嘛,大不了给你介绍介绍——痒痒痒嗬嗬嗬嗬……”
        “哼,说好了。”
        “说好了?”
        “……再说吧。”
        捌阳累了,靠在鹏的小臂上,没有丝毫不纯的情感。鹏单手搂着他,心里却满是肮脏的念头。
        “后来怎么样了呢?”结契追问道。
        “忘了。”
        鹏觉得自己的记忆如同一把锁,似乎只有特定的钥匙才能解开它。每次醒过来,记忆就都消失了,他只知道自己的身份、任务,和这次的祭品。但一句特定的话,一个场景,一种气味便能让他回想起一些,而这段记忆又是哪一回旅程,甚至是神代的事,都要靠他自己去分辨了。有时一段回忆里又会想起更古老的往事,这让他深陷于多重的记忆断片,难以脱身。
        “都准备好了。”结契站在广场上向鹏大喊。舞者穿着一身鲜艳的黄衣,上绣着日轮的纹样,在火炬的照射下熠熠生辉,说起来,他的部落本身就信仰日神。鹏抬头望了望天,月亮有些刺眼。
        在部落中心有一个临时用土堆起来的大台子,此刻被众多火炬围拢着。
        一个白须白发的老头上场,身穿白衣,手持杨木条,朝天挥动。“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这应当是开场了。
        也许是信仰日神的原因,这些小人的歌曲倒是有几分鹏自己族歌的韵味。这首是日族迎接主神的歌舞,没想到如今被用在了鹏的身上。
        “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
        接下来一群老妇组成歌队,摇着铁铃铛,呜呜呀呀地唱着。这是很常见的祭神曲,常在迎神之后进行歌咏。鹏不免有些失望,在人群中寻找盛装打扮的结契。
        他找到了那个小家伙。一道金光在扰动的人群里穿梭,终于来到舞台中央,翩翩而舞,音乐也随之一变,风铃、兽鼓、编钟交相呼应,好不热闹。结契宽大的袖袍在空中飘荡,如一只翠角金斑蝶。这动作,既有日神信仰血脉里的狂放,又有人间独特的凄楚优柔,像脆弱的昆虫在暴风中挣扎狂舞。
        “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这是赞颂太阳的歌谣,鹏怀念地想着。那群家伙也在扶桑台上高唱过,然后由他和捌阳扮成日神和迎神者跳舞,当然了,捌阳肯定是迎神的角色。
        “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撰余辔兮高驼翔,杳冥冥兮以东行。”那广场中央的小人只是跳着迎神的舞,鹏近乎不能自已,要跳起属于日神的舞步了。
        ……可结契终究不是捌阳,他最终的归宿是被自己吃掉。想到这里,鹏安静地望着结契,欣赏完了整支舞蹈。
        “你看,到海边了。”结契指着无垠的海岸,随后便失去踪影。鹏惊醒过来,眼前的神像还是模糊不清,这次是正午的阳光,给它带来许多暖意。
        鹏慢慢站起来,俯视整个废墟,离开了。
        今夜的舞蹈又会是怎样的呢?
        天色渐暗,摩勒也不远了,在黯淡的天幕下已能看到明亮的火光。或许是为了迎接他们的神明,那色彩格外鲜艳明亮。
        鹏迈着自认为轻快的脚步走向那座大城市,城里燃起的火炬不断传递着温暖,即使是几里开外的他也能感受的到。
        这次的小家伙会跳什么样的舞呢?结契之后虽然每次祭品们也跟着摩勒人学习,但毕竟时间太短,基本不堪入目。不过,看这些家伙在台上踉跄、出丑也是鹏的乐趣之一。
        摩勒城终于完整地袒露在鹏的面前,它正纵情燃烧着自我,仿佛是在向神展露自己的虔诚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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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乌啼


        夜鸦停在车辕上,眼眶里的月光随崎岖的路面颤抖着——天似乎又放晴了。灰云手臂悄悄用力,缠绕着的铁链一阵响动,妈的,绑得真紧。
        守卫发现了他的小动作,转过来咕哝了几句。火炬将他的身躯照了个大概,暗蓝色的纹身,弯月的涂饰,苍白的皮肤,精瘦的肌肉安静地贴在突出的骨骼上。
        灰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一支部族,也没有见过他们的族徽——三轮月亮,荒原上信仰月亮的寥寥可数,毕竟夜晚意味着野兽、流血、恐惧和死亡。
        望向四周,都是他从未见过的植物。黑蓝色的花悄然盛放,长满荆棘的植物上挂着诸多夜行动物的尸体。冻住的河流反射月光,将四周照得像白天一样亮堂。当然,灰云很是怀疑这里是否真的存在白昼。
        长老曾经讲过关于月亮的故事。
        日月本是一对兄弟,他们从混沌中出生,为世界带来了光和热。两位神明创造了这个世界的一切,并分别统领了东方和西方的天空,他们以星河为界,在天宫居住着。
        但身为兄长的日神其力量始终比月神强,于是弟弟渐生嫉妒,最后联合外神发起了叛乱,意图颠覆现有的秩序。不过,日族还是打败了月族,尽数消灭了外神,只是天空不再长明。作为惩罚,月族被赶去新生的黑暗之地——从此,一天分为二,长兄统领白昼,而幼弟在夜晚苟延残喘。
        虽然外神被尽数消灭,但遗留下来的余毒永远扎根在了世界上。死亡、战争、阴谋、疾病肆虐着这个世界,生灵苦不堪言。好在众神慈悲,打开了人界和天界的通路,神可以降下,庇护一方水土,而人类也成了他们忠实的信徒。
        月族,作为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背叛者,很少有部族会选择信仰他们,他们更多地在黑暗之地留守,凭借神力驱除残存的邪物。
        所以,为什么会有这样一支信仰月神的部落?
        没有谁能解答他的疑惑,夜鸦高声嘶鸣,凄厉的喉音穿透了沉默的行军者们。“叮叮当当”的声音逐渐从车队前头传来,有人来了。
        无数怪异的灵光飞跃跳动,那是大大小小形质各异的铃铛,在月光下反出不同的色泽。铃铛群站定,从细碎的声响里钻出一个堆叠着的脑袋——即使上面纹了无数的复杂纹路,也遮盖不了那些高低的皱褶。
        老者臃肿的眼皮垂荡,完全遮住了瞳孔,不知道那底下是多么浑浊的一双眼睛。两张眼皮下面是隆起的鼻头,再下面是蓝色的嘴唇。弯月的纹饰看起来如嘴角下垂,十分伤心。然后从那张怪异的嘴里吐出字来了:
        “不虔者——”月亮嘴有些艰难地说着灰云能听懂的语言,这是荒原上的通用语,长老曾经带他们学过,只有他坚持下来了。这、这应该是在称呼自己?
        老头突然气势勃发,两只眼珠子几乎挣脱出眼眶,掀开眼皮,像要吃了他似的。“惟朕皇之雠,秽秽羲和,嗟嗟烈祖,厄翎不贞。”
        “惟朕皇之尊,囹于寂灭,汤汤万民,莫烝其巳。”远方的火光突然变成了蓝色,从队伍的首端逐渐延伸过来。
        这蓝火比刚才的火光更加明亮,灰云这才惊觉已经到达了他们的部落。身体一紧,粗大的锁链跟随着老者的脚步,拖着他在地上摩擦。部族的战士们点亮了周围的篝火,那些蓝色的火光竟直冲云霄,指向遥远的月亮。
        “惟朕皇之愿,布泽万方,顾予烝尝,华孙之将。”
        灰云的脚再一次失去凭依,锁链高高挂起,使他悬荡空中。
        他应该是被吊在了部落的最高点,身处这些建筑的中心,塔楼的最顶端。月光和火光带来近如白昼的视野,让灰云将景色收入眼底。塔楼的周围是广场,那些发光的巨大纹路纠结扭曲,汇集到塔楼下方。广场外是一大片形态各异的建筑,神像们搔首弄姿,对着天空遥望,挂着铃铛的老人、青年人在其间进出,应是祭祀之地。再远处则是黑色石头堆成的房屋和城墙,高低不平,沉默地向夜色匍匐。石头间耸起的尖塔是防御工事,隐约能瞧见箭矢的反光。
        他们开始跳舞,开始唱歌。
        ——强烈的既视感潮水般涌来。
        他们,灰云的父母,从签罐里抽到了那根带着兽血的“吉签”,在欢呼声中微笑着走上祭台,被一斧一斧剁成碎肉。然后这些亲昵的族人们,用羡慕的眼光将这些血和肉涂满他的身体,对他说着最衷心祝福的话。那些孩子们则哭闹着被举到人群前面,“欣赏”这隆重的仪式。
        灰云在架子上,看着他们不知所谓的狂热,等待某种不知名的、超乎想象的审判。然后无知地等待着,等待荣耀,等待毁灭,等待死亡。
        有史以来第一次,灰云感觉到自己真的在呼吸,血液的味道是如此真实,记忆里的痛苦是如此真实,他的仇恨和恐惧是如此真实。他拼尽全力要挣脱这锁链,但铁链的小刺悄悄浸入他的血肉,在上面划出一道道裂口,让铁锈的味道更浓郁。灰云不知道自己在抗争什么,不知道这样的抗争是否有用,不知道他在向谁抗争。他只是扭动着这具残破的身体,发泄着不知名的愤怒。
        “啊——”然后他呐喊,他拼尽全力向外呐喊,他可能是因恐惧在狂吼,他可能是为了求救而呼唤,他可能是单纯在发泄。
        ……
        寂静。
        这群深蓝色的、削瘦的幽灵,他们用深邃的眼窝望着他,没有嘲笑,没有疑问。那是如止水的宁静,如同获得了最正确的道路,为其放弃了一切,做出了一切,心安理得的宁静。
        这和他的族人也没有什么区别。
        灰云无力地瘫软下来,发现身上悄悄地冒出金色的光点,顺着十字架往天上的月亮飘去,渐变成蓝色。他隐约觉得某样东西在不断流逝,是与某种东西的联系,那是什么呢……?
        答案并不重要,因为他不再关心了。
        ——但是这答案偏要以最显眼的方式出现在他的眼前,撕裂了夜色,载着火光和毁灭,来到了他的眼前。
        金光闪耀的巨人,二十丈高。如山岳崩塌般,他向这里走来。
        那迈开的脚步不可阻挡,他行进的路线上,黑黢黢的巨树先被金光照亮,随后被足掌压入土地。
        灰云看着月族的后裔们聚集在一起,用小刀将手腕划开,流下的鲜血——也是蓝色的,汇入广场上的坑洞,随后在部落的周围升起雾蒙蒙的屏障。
      巨人的没有停歇,金色的脚趾触及屏障,后者便如冰雪消融。随后脚趾触碰到黑石城墙,后者像炉子烧完后留下的木灰,一碰便垮塌下来。
        那些信徒们开始躁动,由躁动变为恐慌,再由恐慌变为愤怒。他们操上武器,集结阵型,有的登上城楼,端好弩箭。老人跪在神像前,张开双臂,呼唤着什么。女人和孩子跑向隐蔽的坑洞,消失在黑暗中。
        “惟朕皇之能,辟魑除魅,信泽吾民,威砺吾戕。”他们喊着齐整的口号,将武器、手、铃铛、头骨举向天空——于是月亮真的做出了回应,那些刀枪、头骨透着蓝莹莹的冷光,如蛇信阴冷,觊觎着愤怒的入侵者。
        “风!”一声大呼,蚂蚁们爬上了巨人的脚面,向着他的头颅攀登。如倒流的液体,蓝黑色的光芒逐渐覆盖住脚掌、脚背、脚踝,并继续向上蔓延。那些神像的眼睛也射出蓝光,形成一张网,附着在金色皮肤的表面,不断侵蚀。尖塔的冷光则瞄准他的要害,伺机待发。
        ——一阵巨大的冲击让灰云头痛欲裂,那是某种行为产生的声波。
        强烈的耳鸣迫使他一遍又一遍回想前一秒发生的事件——巨人高高朝空中跃起,宽大的臂膀几乎遮住天空,随后双脚狠狠跺向地面。
        所有的建筑物都坍塌了,十字架压在灰云的背脊上,他被迫侧着头,从废墟的缝隙里观赏着这群异教徒的审判日。
        以巨人的落点为中心,地面虬结扭曲荡起涟漪,所有的防御工事成了木板和碎石,与黑土不分你我地混在一起。不再有蓝色的光,异教徒们散落在周围,安详地睡去,而那些神像重归土壤,不再有丝毫神力。
        金光从天空坠下,晃得灰云闭上双眼。下一秒背上的重力不见踪影,那些压在身上的碎物被巨人轻而易举地碾成灰尘。
        “谢谢……”声音渐渐小下去,他不知道用什么来称呼鹏,说起来,他还没有叫过鹏的名字。但终究还是被他救了,这就是自己想要的吗,在被损害、被拯救、再被损害的循环里游荡。
        鹏把灰云放在一个还算完好的平台上,“受伤了吗?”宏大的声音响彻黑夜,这实在是有些奇怪。鹏伸出一根手指,他的指甲盖就能够容纳一个灰云。灰云勉强站起身,用手掌扶着他的指甲盖,非常烫。
        “……”
        灰云尽力望向鹏,鹏也低头望下来。蓦地,巨大的瞳孔如针收缩——
        灰云低下头,刚才从心口逸散出的金色光点越来越多,几乎像是要燃烧起来了,他瘫软地跪了下来,感觉天旋地转。他感觉自己的力气被抽走了,不断汇集到天空那头……
        极度的热。
        仿佛要焚烧殆尽一般,那些光点瞬间成为火焰包裹住灰云全身,并变得有些金红,随后鹏身上的金光不断流逝,流到灰云身上,最后变成一个微透的球,带着他升上天空。
        灰云脱力地趴在球的底端,这颗球如同太阳一样照亮了区域,让周边一览无余。巨人身上的金光完全消退了,露出棱角分明的肌肉块,傲视战场的一切。那些战士们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沉默地聚集在一起,他们身上冒出蓝色的火焰,也沉默地燃烧着。那个挂满铃铛的祭司手里多了把骨头法杖,他与其他祭祀也冒出火光,熊熊燃烧。
        “惟朕皇之威,源流万岁,月景弥元,临世无虞——”祭祀的声音近乎哀嚎,那蓝火似乎对他们造成了实质性的伤害。月亮不再朝别处放光,那光从天而降,直冲人群,与他们身上的焰缠绕在一块,纠结扭曲,最后形成了一个硕大的虚影。虽然灰云没有见过,但那一定就是掌握月亮的神明。
        一张皎洁的脸,锋利的眼睛是夜晚的颜色,月白色的长袍自领下延伸到脚跟,六只手分别托着玉瓶、玉盘、玉簪、铜鉴、铜钗、铜印,这尊虚影几乎覆盖了整个夜空,气势极盛。相比之下,失去光芒的巨人是如此暗淡和渺小。
        虽然头晕目眩的,但灰云还是有些担心地望向鹏。
        那是不同于他见过任何情况下的鹏。不是狂放无羁的神鸟,不是捉摸不透的巨人,不是恐怖威严的神明。硬要形容的话——荒原上那些为了复仇的孤狼。
        他们被其他的生物伤了脖子,弄瞎眼睛,或撕了腿脚。于是整天在红色的荒原上游荡,离群索居,一言不发地跟在所有生物后面,倘若胆敢观察他们的眼睛,那些本应绿色的瞳孔,已变成紫红色的火焰熊熊燃烧,支撑他们活着的理由不是活着本身,而是撑到能够复仇的那一天。
        在月光的照耀下,那双琥珀般美丽的眼睛,掺杂了无数条血丝,糅合成诡异的模样。他依旧保持着人的形态,只是血管比平时更凸出,肌肉更鼓胀,且因愤怒不住颤抖着。
        灰云深刻地感受到,此时的鹏不再是一位神明,或一只神兽,它只是一条择人而噬的凶兽罢了。
        他双手撑地,脚掌深深地压进土里,小腿的肌肉膨胀到了极限,一阵肉眼可见的冲击过后,转眼跃到了比他大好几倍的虚影上方,挥出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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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月落

        这脸如此虚伪,这眼如此刻薄。
        但鹏不知道对面是谁。
        他很生气。
        全身的肌肉都在膨胀,都在燃烧,诱惑他去摧毁这个冷峻的巨影。于是他照做了,一拳挥向这混账。
        鹏几乎没有思考面前的人是谁。眼前的世界变得一片血红,对面那身洁白的长袍也变成肮脏的颜色。
        鹏的攻击没有奏效,虚影身后的铜钗替主人挡下了这一击。
        眼眶几乎将鹏的脸撕扯开来,眼珠像要直冲对方而去。右脚不由地踢出,含着满满的恨意踹向影子。
        虚影没有答话,用玉盘挡住了这一击。随后两道光芒闪过,鹏的腹部一阵剧痛,不仅如此,冰凉的阴刺在血液里蔓延开——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而这种熟悉的痛感,仿佛真的回到了很久以前。
        ——他挥舞着各种兵器,周身环绕阳炎,将那些冷色的敌人一个个击退,远处射来的各种攻击在他身上留下大大小小的疤痕,寒气啃噬肌肉、骨骼与经脉。
        他们是月族——
        这帮无耻、丑陋的叛徒!鹏的心脏要烧起来了,无穷的热量撑开骨架,将皮肉无限膨胀、膨胀,终于和这道影子成了一样的高度。他重心沉移,扭动腰身,一拳挥去,拳头裹着炽热的力量,砸向这厮白净的脸。
        还是被挡住了。那玉盘属实够硬,硌得鹏手疼。一拳不够,那就再来。他逐渐回忆起久远的战斗,那些招式和战法,不断从虚无的记忆里复现出来。一拳,一肘,一腿……
        圆盘终于碎了,像天上的月亮,最终一定是会消失的。鹏迫不及待地将这记重拳送到对方脆弱的胸膛上,顶破他的胸骨,撕裂他的心脏,看他因痛苦发出的嚎叫声了。
        ——手无力地在半空垂下,剧烈钻心的疼痛,伴随冷气侵入整条右臂。虚影借着玉盘的掩护,将剩下的武器融为一体,向鹏打了过去——真是符合月人一贯的阴险。
        鹏勉强直起身,用火护住心脏,防止寒气侵蚀。玉盘的碎片重新在虚影脑后聚拢,只是再也不能归圆。对方依然平静地看着鹏,那死尸脸皮泛不起一丝波澜。
        鹏肩膀用力,想再挥出一拳,但麻痹的胳膊垂在身边,已然握不住任何东西。
        握不住任何东西。
        枪头上的尸体滑落,发出沉闷的响声。远处苍蓝的手臂直挺挺插进捌阳的身体,殷红的血液流到广场石面上,然后结成冰块。凶手优雅地站起,将身上的污渍震开。
        眼中不再有其他事物,没有颜色,没有声音,没有感觉,鹏的全部意义在此刻变成了复仇——杀死他,用烈火炙烤他,将他的头拧下来用脚踩成焦灰,把他的骨头一块块掰断。
        他向凶手一步步走去,皮肤被流矢擦出血箭,下一秒伤口又被冻住。他身后的六柄武器旋转,合为一束光向鹏打来。鹏用了这辈子最大的力气投出了手中的枪,其中蕴含着所有能调集的能量,投出去的一刹那,他浑身的肌肉爆裂成血雾,又被高温蒸干。他瘫软在地,不得动弹,看着两束光激烈碰撞着,然后是无法形容的爆炸……
        再次醒来的时候,这片广场已被能量粗暴地犁成洼地。鹏缓缓爬向捌阳的尸体,膝盖在地上拖出长长的血迹。
        那双灵动的瞳孔已失去光泽,空洞地望着玉珏山深邃的黑夜。霞光从他的体内喷涌而出,朝天边归去,他不再是掌管黎明与黄昏的神了,他终于得到了永远的休息。
        鹏想握住捌阳的手,摸他的脸,却无法使出力气。他只能像条蛆一样,挣扎着,趴在死者脆弱的胸膛上,让体温和眼泪融化冻结的伤口。黑色的血流下来,流到鹏的身上,他毫不抗拒。他吻上了捌阳的双唇,那是之前从来不敢去想的地方。他仿佛又闻到了捌阳带着太阳花味道的呼吸,他拼命吮吸着两瓣冰冷的双唇,将体内仅存的力量注过去。当然,得不到任何回应。
        他呜呜地哭着,嘶叫着,痛苦要将肺和声带撕裂。忽然,鹏听到了扑簌的响动,抬头一看,那凶手居然没有死,正挣扎着爬向远方。鹏突然有了力量,暂时离开捌阳身边,朝着不远处的凶手爬去。
        冷峻的月亮下,两个神明匍匐在地,用最丑陋的方式追逐。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近,甚至能听见两人的喘息声——逃的惊恐,逐的兴奋。
      终于,鹏追上了他,他也似乎放弃了,不再挣扎。鹏像胜利者一般,挪到他的耳旁,欣赏着棱角分明的、瘦弱的脖颈,他的喉结因为恐惧而不断吞咽着。
        “你,你不能杀我……”他从唇里挤出这么一句话,“我是大神的仲子,你没有权力、你不配……”现在鹏终于知道他是谁了。
        他继续念叨着,“我们都没有神力了,也拿不起武器,嗬嗬嗬……你杀不了我!”他重新燃起了希望,努力地向他大本营的地方爬去。
        不知从哪儿来的力量,鹏几乎是跃到神子的身上,整个身子压住这脆弱的身板,发出吱吱的声响。鹏用下颌抵住神子的后颈,在耳边低声说着:“我会的。”随后一口咬住了他的脖子。
        他疯狂地扭动、挣扎,血液淌到嘴里,鹏咽了下去,腥臭、冰冷。因为低温,他几乎感受不到牙齿在运作,只是将颌骨闭得更紧,将身子压得更低。凶手的皮肤在鹏嘴里不断滑动,但每挣扎一分,他的牙齿就嵌进一分。终于在漫长的僵持后,凶手再也动不了了。
        鹏感觉面部基本失去了知觉,眼泪被冻在眼眶里,流不出来。但心中的愤恨永远也无法止息,他恨得无处发泄了,他撕扯下神子肩膀的一块肉来,使劲地嚼。味道实在太糟,是结霜的、酸臭的肉,让他吐了又吐。但我又扯下一块,继续嚼……
        最后,神子莹莹的骨架沐浴着月光,身周是混合了泪和唾液的内脏与碎肉。鹏终于能站起来了,跌跌撞撞抱起捌阳的尸体,浑身是血地朝梧桐林走去。

        “阴、华!”鹏吼出了虚影的名字,准确地说,这个虚影生前的姓名。那道影子终于有了些许波动,然后反应越来越大,从眼瞳往外扩散,不甘、恶心、愤怒,还有恐惧。
        “阳……鹏。”他颤抖地吐出几个字,随后抬手,天光大亮,一颗硕大的星星向鹏砸来。
        此时此刻,愤怒不再掌控鹏,而是鹏掌控了愤怒,眼前的世界又清亮起来了,他清醒得可怕,他知晓了为何而怒,于是这股愤恨转变成了力量,他的力量重新充盈起来,将体内的寒气逼退,愈合了伤口,并汇聚在拳头上,挥向陨石。
        陨石碎裂成无数小块,荡起一阵烟尘。鹏借机腾跃,转眼就来到前神子的面前。看着后者因惊恐而放大的瞳孔,他怒极而笑,如多年的老朋友般,张开臂膀,给了虚影一个个大大的拥抱,“好久不见。”
        “轰”的一声,一道肉眼可见的波纹扩散开来,鹏紧紧抱住了这个月族人,他像当时一样,无力地挣扎着。鹏鼓起肌肉,看着他一点点被自己的肉体压缩,鹏与他对视,他并没有什么悔意,还侥幸地朝着鹏背后看去。
        一束、两束……无数的能量从星空中发射出来,那是他用的法术。鹏丝毫不在意背上的瘙痒,只是加大了手臂的力度,顺便在周身围了圈阳炎。这可能比单纯的物理拥抱更有用,阴华哀嚎着,与鹏身体接触的地方散出一缕缕青烟。鹏残酷地微笑,眼睁睁看着这道影子越来越小,最终落进他的手心。
        他拎着一条手臂,将影子放进嘴中。
        从口腔里传来呜呜的啼哭声,小小的拳头捶打着鹏的上颚,完全没有伤害。鹏没有给他任何机会,舌头与硬颚合并,影子碎裂成能量,流进了胃里。
        然后,就是这些小东西了。
        刚刚战斗时,鹏不知觉长到了六十丈。脚下的小人都昏迷在地,要么是被战斗的余波弄晕的,要么是他们的仪式消耗太大,承受不住昏死过去。
        鹏思索半晌,抬头瞥见飘在半空的灰云,又低头看了看广场。
        他抬起一只脚,这只脚的阴影覆盖了部落的半个中心区域。随后所有的建筑与生灵都深深地陷入土壤。他拔出脚掌,留下一个几丈深的脚印。
        ……
        也许是一两秒钟的时间,笼罩着天空的夜幕淡了下去,阳光从裂缝里钻出来,照在这片终年无光的大地上,铺成罗网般的花纹。这里原是一位月族在人间的领地,随着最后信仰者们力量的消散,永夜也终于消失了。
        起初是一两道,随后越来越多,黑夜像阳光下的冰块,现出无数裂纹,最后全部崩碎。太阳肆无忌惮光顾了这片从创世之初就未见阳光的土地,一部分的生命化为灰烬成为养分,一部分生命却更加顽强,朝着太阳发出嚎叫与激鸣。
        河流解冻,轰鸣着向前奔流,沿着河岸枝蔓的柔条熠熠生辉,溅起的水珠打在宽阔的叶片上,发出自然的新声。
        “鹏!”
        那声音恍然就在耳边,他回望,并不是那张熟悉的脸——不过是一张小小的,同样温柔的面庞。这似乎是灰云第一次叫自己名字。
        小家伙乘着鹏做的光球,晃晃悠悠地来到他胸前。他伸出双手捧住灰云,重新缩小到八九丈,再解除防护罩。灰云瘫软在他手掌上,有些脱力。
        “伤都好了?”鹏咕哝了一句。
        灰云嗫嚅着,好像要哭出来似的,似乎想说些什么,又最终放弃了。鹏将他放到肩膀上,他再次靠在鹏的脖颈旁边,嚎啕大哭。
        太阳上了三杆,黎明早已过去,朝霞从云朵上剥落,留下干净明澈的蓝天白云。鹏感觉心里轻松了一点,朝天空吐出一口浊气。一回头,那群小人颤抖着从废墟里爬出来,一些哭喊着在脚印里扒着尸体,一些向他叩拜。
        “该回去了。”鹏向肩头的小家伙说道,并迈开了脚步。
        没有回应。他已经睡着了,睡得很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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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sapper 发表于 2022-3-2 14:14:36 | 显示全部楼层 |取消关注该作者的回复
        本帖最后由 sapper 于 2022-3-2 14:28 编辑

        第九章 祭典
        注:本来九、十是一章的,但没想到修改后变得那么长,于是就分作两章来写,所以后一章的视角还是灰云(强迫症表示很难受)。

          “这里手抬高。”灰云的右手被轻轻抬起,他按照指导将手指拢成孔雀的样式。少女翠绿的瞳孔盯住那个手势,满意地点头,示意他做下一个动作。
          “你什么时候开始学习祭舞的?”灰云向左前方迈两步,轻轻合掌。脚下的木台咯吱作响,毕竟是临时搭建的,质量也就那样。墙壁用木材和稻草简单地铺成,在摩勒城重建的时刻,这已是非常高级的屋舍了。
          “脚尖踮起。”少女没有理睬他的问题,用舞姿做了遍示范,她轻曼的动作像一只蝴蝶,上下翻飞,灰云实在无法想象自己也能做到这样。
          踮起脚尖,旋转,拍手,回归原位,回头……
          一个时辰后,他累得瘫倒在地。即使是狩猎,肌肉也是跟随本能活动,这舞蹈却是要精准地把控每一寸力道,实在累人。
          “五岁开始学的。”少女在对面坐下,从头环上摘下一朵灰云从没见过的干花,放在手里把玩。那花是粉红色的,像是从朝霞里采摘下来。“我们家族世代习舞,迄今有两千多年。”
          灰云不禁感叹这项习俗的古老。
          “创立这支舞蹈的是我们结家的祖先,结契。”她摘下一片花瓣,放在嘴里咀嚼起来。“他和神大人签立了契约,自此,我们结家就承担了记录这一舞蹈的任务。每当有神使光临,这代传人就要将祭舞传下,以便举行祭典。”
          契约?灰云心中一动,想起鹏之前的话。
          “你第几代了?”
          “第四十二代传人结樱,能够指导神使大人,我十分荣幸。”她将花的根茎叼在口中,左右手各伸出一根手指贴着茎的一端,其余手指拈着孔雀的手势,向灰云行了一礼。“但是请大人务必认真学习,在我们家族的记载中,有几位神使并没有很好的完成任务,之后连同我们结家都遭到了很重的惩罚。”
          结樱揭开了手臂上的纱巾,四五条纹路烙在上面。“每一条就代表着结氏的一次失职,这是每一代传人都需要铭记在心的。”她吐出花梗,站了起来,“我们继续吧。”
          “请问,怎样才能不算失职呢……”灰云犹豫地问着,多年的打猎并不能带给他舞蹈经验,反而让姿势很是笨拙。
          “你知道我们现在学习的是什么舞蹈吗?”结樱正视灰云,端详起这位神使来。说不上有什么气质,长得也不俊美,一头粗硬的黑色短发,和部落里的小伙子没什么区别,也许更高一点。可能因为是从南边苦地方来的,显得更硬气些,也更……憨一点。
          “祭祀的舞蹈。”
          “更精确一些,是迎接神明的舞蹈。”她点点头,转了个圈作为下一个动作的示范,白色的衣裙在空中划过轨迹。“相应的,神明会一直看着,所以这也是与神明沟通之舞。”
          如果鹏也跳舞,会是什么样的场景呢?灰云有些恶趣味地想着。
          她终于得出了结论:“所以,只要拿出心意,全身心投入进去,将这座城的感谢与你自己的心愿告诉神明就行。现在,让我们再来一遍。”
          走在摩勒的大街上,虽然满是废墟,但依稀可见其过往的繁华。
          青壮年们扛着焦灰的房梁,运到一处以待处理。妇孺围在一起,清洗着瓜果和衣物,一边叽叽喳喳谈笑着。
          看灰云走近,她们的谈笑声小了几分。一位穿着朴素的妇人向他行礼,“神使大人好。”
          灰云学着她的样子也行了个礼,结果惹得她们哈哈大笑。“大人,只有我们向您行礼的份,哪有反过来的道理呀。”
          他有些窘迫,作为“被遗弃的子民”,灰云的部族已经很久没有接触过外界了,只是通过偶尔经过的行商,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些异邦人究竟是怎样想的呢?她们的眼中并没有什么鄙视的表情,只是善意地咧嘴,带了几分调笑的意味。于是灰云询问了自己部族的名字。
          “昧留?”她们摇摇头,说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部族。一位妇人补充了句:“听您口音像是南边来的,可以去问问我们部里的老头们,他们有些就是从热砂地过来的。”
          鹏曾经说,大河从北边极远的雪峰流下,到了荒原这儿就只剩下甫水一条小河流了。而只有丰水期的时候,这条母亲河才会越过红土北原弥漫的风沙,滋润贫瘠的南原。灰云他们南原的人想到北方去而不被风沙迷眼,就只能沿着河道走,可河地到处都是猛兽,于是南边这块滚烫的砂地上不断有新的进发者,但真能到达北方的,寥寥无几。灰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谢谢……”
          “说起来,神使来的那天,我们家老爷子走在队伍后头,说是呼啦一下就起火了。”“我在前面一点的位置,好像有一队蓝皮肤的人闯进来,然后把守卫都定住了!”“蓝皮肤的人?你净扯皮,怎么会有……”她们开始争吵起来。
          一个精壮的汉子远远地向灰云行个礼,随即走了过来,灰云总觉得有些面熟。男人擦擦额头的汗,舀了水往嘴里送,听了这些碎语,吵囔起来:“碎嘴婆这次真没瞎说,我就在神使大人旁边,看得清清楚楚,那群人一身黑蓝黑蓝的,还有个老头,脸上不知道几层皮,还耷了几百个铃铛,他一挥杖,我们就像被冻住了一样,动都动不了。”他转过身,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那天工作没做好,怠慢了您,最后还得由神大人亲自带您回来。这不,长老罚我来干苦力了。”
          灰云这才想起来男人是抬轿子的那个。他摆摆手,好奇地问他:“鹏……神大人知道这事后有什么反应吗?”鹏救下他后,把他带到摩勒城门口就走掉了。
          “他解了我们身上的术,熄了城里的火,二话不说掉头救您去了。”男人拍了拍胸脯,“幸好没怪罪下来,否则我们这几条命也不够顶。”
          灰云沉默半晌,这还是那个残忍的神明吗?似乎自从来到这片土地,他就变得不一样了。可是为何自己的族人就要承受他的暴虐呢?
          士兵打断了他的思绪:“神使大人,您那舞一定要好好跳哇,这百年见一次,我今个回去就拜拜我家老头,向他炫耀炫耀。”
          “不要乱说话!你这不识字的。”被称为“碎嘴婆”的那位啐了一口,念叨起来,“我们家小宝说这舞蹈是向神表示感谢的,你倒显摆起来了。”
          “嘿,这婆娘,你读过书?”
          “我是没读过,我儿子跟着祭司学呢!你瞧瞧你,老大不小了……”
          灰云眼睁睁看着两人吵了起来,其他人似乎习以为常,抱着手臂吟吟笑着,也不劝。来往搬运土石的人流很快将这点动静淹没了,为这座正在重建的城市注入新的变化。
          灰云突然发现自己还是没能在他面前把谢谢说出口。他怔怔地想了会儿,再次走向热闹的街头。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第十章 舞之蹈之


          “这是每代神使都会穿的衣袍。”结樱为灰云换上一件鲜艳的黄袍,上面绣着日轮的纹样。他转了一圈,那些花纹如同飞在空中,播撒金色的鳞粉。
          “记住,舞蹈是与神明沟通的方式。”她最后嘱咐了灰云一句,就加入了欢快的舞队中。
          人群聚拢在一个高大的台子周围,那高台有一丈高,几丈宽。几十根火炬立在舞台边缘,冲天的火焰亮得近乎刺眼,应该是加了什么兽油。向远处望去,每隔几步就有一只火把,将夜空照得透亮。
          鹏就盘坐在台子旁,他的周身围拢着新鲜的瓜果和花朵,大大的琥珀眼睛染上火光,像要烧起来一样。对他来说,这篇舞台如同一个小小的餐盘,供他食用,灰云不禁又要怀疑起这场祭礼的目的了。
          容不得他思考,高台上响起了歌声。先是摩勒城长老干瘪的声音,然后是妇人们的咿呀声加入,结樱领着青年们鱼贯入场,在舞台边缘上下撺掇。
          “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密集的鼓点渗入音乐,那些狂舞的男男女女们停止了动作,匍匐在场缘,一动不动。
          ——该灰云上场了。
          张开双臂,晚风从身边流过,鼓起斑斓的衣袖。跟随气流的指引,近乎是滑向舞台,鼓点一颤,他随即拍手迎合,踏步抬头,迎上神明的目光。
        鹏饶有兴致地看着灰云,他眼光的重量全部压了过来,令灰云有些喘不过气。
          与神明沟通吗?自己要对他说什么?首先是感谢,居民的感谢,和救了自己的感谢,再然后,就不清楚了……
          身体向地面弯折,灰云暂时逃脱了鹏的视线。左脚为轴,右脚划出一个圈,手指向巨人宽阔的腹肌。那如一堵巨大的高墙,而饱满的胸膛压迫墙头,挤落泥水,有规律地起伏着。鹏的手交叉叠放,两臂便自然而然隆起,安放在层峦叠聚的小腿肌肉上,阴影恰好遮住了庞大的男性象征。
          但舒张的手指向神的眉心时,灰云又不得不再度与鹏对视。于是灰云似乎能从那琥珀的湖面里看见自己瞳孔的倒影——这使得他悚然,因为那是不知觉被肉体折服,而充满占有和情欲的黑色眼睛。
          曲正热烈,舞正高昂。手舞足蹈,上下翻飞,灰云的身体逐渐热起来。摩勒的风还是属于南方的荒原,刺骨的冰寒遇上蒸腾的热量,几乎要冒出水汽,又被罗袍阻挡冷凝成汗,在皮肤表面吸收着热量。但在风中好像还有其他的气息,湿润的、呛鼻的、像火泥一样的香味,让他更加燥闷。
          第一段祭舞结束,这段讲的是神来到人间,为生灵带来庇护,摩勒的先祖向神明表达感谢。
          “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第二段则是赞颂太阳的功德,需要表现出崇敬之情。灰云脚步腾挪,移到舞台正中央,向鹏施了个大礼——这着实有些奇怪。
          作为神明,鹏几乎没有表现出神的样子,灰云和他之间的联系仿佛不是造物主和造物,而是两个生物之间的……共处?又或许是单方面的控制罢了。但想起那个金光巨人大踏步向自己走来的场面,灰云的心就不自觉地快了。
          灰云低着头,匍匐一般继续着舞蹈——这一段动作不允许他抬头。结樱很严肃地告诫过,对视是这一段舞蹈里绝对的禁忌,因为烈阳是不可直视的,这是神的权威。但始终有什么在呼唤他抬起头颅,去直面天顶的太阳。
          灰云继续低头舞着,不知不觉,他离鹏已只有几米的距离。鹏的小腿敦实地盘踞在前,像沉睡的巨兽们依偎取暖,疏朗的毛发泛着昏黄的色泽,被晚风吹得微微摇曳。再稍微向上瞧一点,那座浓密森林也伸出些许卷曲的毛发,引诱着过路人向里探索,然后被里面的怪物吞食。
          唾沫从喉头滑下,灰云鬼使神差地越线了。他双手举过头顶,借着宽大的衣袖作伪装,两只黑眼睛躲在两片布料间,向上探看。视线越过起伏的身体,鹏的下颌线被篝火照亮,勾勒出硬朗的边缘。他好像出了神,眼睛定定地望着什么地方,没有注意到下方的偷窥者。
          我们的神明,你现在又在想些什么?
          那只愤怒的凶兽闯入灰云的脑海,他还记得鹏流着泪,冲向那具蓝色的影子,也记着百兽匍匐在鹏面前,成为神的食粮。
          鹏终于低下头来,在和灰云眼神对上的一瞬间——也许是被子民捉到了失态的一幕,居然有些惊慌。灰云甚至要控制不住笑声,赶忙借着舞姿,低下头去。
          第二段祭舞也结束了,接下来是第三部分,展现人的身姿,以取悦神明的舞蹈。结樱私下里说先祖当初设计的是邀请神明共舞的环节,但长老们认为不敬,就改了称呼和仪式,不过邀请的动作还是保留了下来——虽然神从没回应过。
          “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
          这一次灰云终于可以大方地看向鹏,对上了神的目光。鹏的眼睛微眯,似有些恼怒。灰云装作无辜地盯着他,毫不退让。
          “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撰余辔兮高驼翔,杳冥冥兮以东行。”
          灰云做出请神的动作,不过反正鹏也不会应就是了。收起手势,他单脚独立,准备转圈。
          一阵忽如其来的震动,灰云失去平衡,摔倒在地。
          全场的火把忽闪,连歌声都停顿了几拍——摩勒的歌队可真敬业,马上又开始唱起来了。灰云从地上爬起,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离他几米远的地方,两条粗壮的柱子逐渐升起,直插云霄,不规则地晃动。
          鹏站了起来!
          狂风呼啸,鹏后撤几步,迅速远离了舞台,使得人们能看清他的全貌,或者说,让人群免受他的威胁——即使这样,刚建好的几栋木屋还是成了废墟。
          灰云强装镇定地继续跳着,人群的议论声夹杂在乐歌里,半是惊奇半是恐慌。难道是他刚才的行为惹怒鹏了吗?早知道应该听结樱话的。他朝鹏看去,神的嘴角微微翘起,舌头不经意舔着抿起的唇,一幅兴奋的模样。他又向灰云挑衅地挤了挤眼睛,开口唱道:
          “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令飘风兮先驱,使涷雨兮洒尘——”
        那声音瞬间盖过了歌队的乐响,宏大而激越的歌声像要驱散夜晚,将太阳带来一般。然后他抬起脚,旋起腰,向地面踩下。
          “轰——”
          重力似乎消失了一瞬间,随后耳边呜呜风响,鹏周围的一切重新回归地面,但这不过是开始。大地开始有规则地颤动,只因地上的神明开始了舞蹈。
          人群安静了一会儿,随后爆发出更热烈的欢呼和歌声,只是这欢歌一颤一颤的,伴随不间断的轰隆声,有种说不上来的滑稽感。灰云正不知所措地僵在原地,身后蓦地被推了一下,一回头,原来是结樱,头上的花环早已不见踪影,“你在干什么,快跳啊!这可是神明第一次回应我们,一定会被载在石表上的!”随后她便一颤一颤地消失在涌动的舞队里。
          灰云尝试重新拾起舞姿,但每次都被强烈的震动打断。鹏的手臂向四周舒展,刮起庞大的风暴,让他根本不能做出单脚站立的姿势。
          灰云又做了一次尝试,这次直接摔在地上。他揉着发痛的屁股,仰面看向正享受舞蹈的巨人。巨人也正好望过来了,正咧开高歌的大嘴似乎憋得很辛苦,要看他的笑话。
          他的心头火一下涌了起来,不再去管摩勒城的什么祭舞,双脚站稳,拿出以前在部落跳的舞蹈,用力比划起来。
          昧留的祭舞并不好看,比起摩勒的,甚至可以说有些简陋、滑稽。但跳着跳着,灰云发现自己竟稳稳地站在地上。每当鹏踏下脚步,他就跳跃或匍匐,避开这次震动,完全不受影响。
          鹏的眼睛似乎睁大了些许,嘴角的弧度也变小几分。但他嘴上手脚上并不停歇,给大地带来激烈的颤动,每一个动作都伴随一栋屋子的倒塌。
        灰云从未见过神的舞蹈,那说不上好看,只是大开大合,十分威武。鹏的手挥动,他就向后倾斜,鹏的脚踏步,他就轻轻跳跃,鹏双手举天,他就匍匐……人群的歌声渐渐变小了,只剩那铿锵的嗓音和步伐。
          随后景色也消失,昏黄的空间里,只有他和他存在。
          他们的距离逐渐拉近,拉近,灰云突然惊觉自己在下坠。鹏向上看着他,身体变成无边际的琥珀,泛着微微的波涛。
          灰云掉到鹏原是胸膛的地方,坠入橘红的海洋,宏大的存在拥抱了他。他放开心防,化作一团烟灰,彻底弥散在鹏的身体里了。
          于是他看见了那场惨烈的战斗,看见神撕扯神的血肉,看见神抱着尸体痛哭,那个死去的神明叫做捌阳。
          他继续游动,划过粘稠的液体,想要探寻更多的场景。
          ——消失了,然后是星空下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原来祭舞结束了。汗和泪水从身体里涌出来,带走了灰云所有的力气。他半跪在木台前端剧烈喘息着,木台也咯吱着和他一同喘息。最大的喘息是来自鹏的,像个巨大的风箱,呜呜拉扯着呼啸。
          神应该是有些累了,他一屁股坐下来,又引发了一次震动,扬起漫天灰尘。这次震动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大木台终于承受不住重量,轰轰烈烈垮塌了。
          灰云的眼角还挂着泪,躺倒在废墟里,听到鹏和周围的人们在哈哈大笑。鹏的笑声格外大,震得他耳朵里扑扑响。火把因为刚才不间断的震动全倒了,他并不能看清废墟上鹏的脸——真好奇他开怀大笑时是什么表情。
          腰部一紧,灰云被拎出倒塌的木台,随后被放在鹏的手心里,在这个高度正好能瞧见他下巴的轮廓。他的气息少有地紊乱,喷在灰云脸上,正是火泥的味道,或者说像是果木烘烤后的香味。
          灰云调转身体看向下方,火把被摩勒人重新点燃,正在兴建的城市因为神的舞蹈再次毁灭,甚至比之前毁灭得更彻底。但他们都在笑,在跳跃的火光底下雀跃。满城的火炬在黑夜里盛放,像天上的街市一样。
          蓦地,他的头顶出现了一只巨大的拇指,它没有抚摸灰云,只是按着,温柔而有力地按着。
          然后灰云不自觉地笑了起来,虽然泪迹还没干。鹏也挂着微笑——虽然灰云背对着鹏,但他相信鹏一定也是在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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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前尘


          灰色的烟气依然残留在鹏的鼻腔里,他咂了咂嘴,是沙土的苦味。
          人类的记忆很短暂,如同往一个狭小的瓶子里灌上水,一眼就能望到头。
          人类的视野很狭窄,脚边的土堆能挡住太阳,没过脚踝的水洼一眼望不到底。大地像锁链一样缠住脖颈和双脚,让他们无法眺望和飞翔。
          人类的亲族……
          小家伙被一个比他高大些许的同族猛推一把,视线瞬间朝向蓝天,那里没有云朵。下一秒天空就被一只脏兮兮的脚遮住,愈来愈大。鼻孔流下温热的液体,和脚掌带来的灰土混合,水分蒸发后,板结在脸上。
          然后一张脸,两张脸,三张脸……他们围成一个圈,带来一片荫凉。小家伙的身上开始疼痛,扭曲的脸变成拳脚,为干涸的沙地带来一场雨水。
          也许人类唯独在恶意这一点上和鹏不遑多让。不过,真要说起来,他才会是施加恶意的那一方,永远都是。
          号角声响起,那些脸就全跑走了。
          高大的同族靠了过来,低头看着小家伙,好像想说些什么。
          “狼戟,再不去来不及了——”
          那个人最后犹豫地看了他一眼,跑远了。
          小家伙慢慢爬起来,用力抹掉脸上的痕迹,也朝那个方向奔去。
          骄狂的烈阳下,群兽狂奔。
          握着弓箭的手不住颤抖,远处的同族形单影只,握着石矛,与一只颌虎对峙着,他周围则是负伤躺倒的族人们。天界里有这种小东西的原型,下巴肥肥的,很是可爱,不过对于人类来说,可算是一场灾难。
          绷着的弦一松,箭呼啸地插入猛兽的腰部。颌虎咆哮着向小家伙冲来。那个叫狼戟的跳到虎背上,将长矛狠狠刺进体内,却似乎不能停住它的脚步。就在尖利的牙齿快刺破小家伙皮肤时,矛终于贯穿了颌虎的喉咙,猛兽的尸体倒在两人的面前。
          狼戟从尸体上跳下来,用力拍了拍小家伙的肩膀,然后摇晃着靠在他身上,昏了过去。
          他和狼戟坐在枯树下,背与背之间隔着萧条的粗干。
          小家伙看向天空,说着什么,但狼戟摇了摇头,似是在表示拒绝。然后那些脸又浮现出来,一张、两张、三张,嬉笑着,手中攥着石子,朝这边丢来。
          狼戟起身,发出野兽般的嚎叫,那些脸就消失不见了。他坐到小家伙的对面,双手牢牢搭住肩膀,让两人的视线笔直相对,又说了些什么。小家伙笑笑,点了点头,将脖颈上的骨头护肤递给了他。
          苦味散去了,鹏又咂咂嘴,人类的灵魂太过脆弱,他只能小心翼翼地用舌尖去体会,甚至不能选择品尝的片段。说起来,小家伙的迎神舞是从哪学来的,是摩勒人教给他的,还是自己部落传下来的?等他醒来再问问。
          灰云偃卧在鹏的手掌上,因酒精泛起的红晕基本褪去,只是睡得很香甜。
          昨夜人们喝了很多酒,唱了很多歌,跳了很多舞,等他们累得睡着了,鹏就带着灰云来到城外,去看晚上的荒原。小家伙醉醺醺地说了几句话也睡了,他却还不想躺下,也许是难得的兴奋劲还没过去,便一路向南走。直到现在,太阳升到三竿上了。
          灰云在他手掌上翻了个身,显得颇为可爱。于是他伸出一根手指,像抚摸小狗一样在小家伙肚子上磨蹭——这么多天下来,灰云似乎健壮了些许。他一下子抱住鹏的食指,将脸贴上去,接着是胸脯和腰,最后两只腿拢住才罢休。微弱的气流从他嘴里吐出又吸入,弄得鹏指头痒痒。
          看来只有睡梦才能让人显露出真正的性子来。鹏盯着醒时很别扭的小家伙,轻轻吹了口气,荡起的风鼓起他身上的祭袍,像个气球一样,十分滑稽。
          在鹏无趣的逗弄下,灰云缓缓醒了过来。他打了个寒噤,又用手遮住初醒的眼。他精壮的手臂就比鹏的汗毛粗上一点,却挡住了猛烈的日照。人脆弱到敌不过一只宠物,而情感却又那么丰富,所以他们始终在逝去和悲伤——鹏若有所思地想着。
          “我们不是他们,我们从开始到结局就已注定。”他突然想到捌阳的话了。
          那你为何又要离我而去,那便是你的结局么?
          “……我也不是你们。”然后那后半句也浮现出来。
          手掌上有轻微的动静,灰云半坐起来。他迷惘地看着鹏,正欲倒头睡下。鹏用手指将他支棱起来,捋着后背,不让他继续睡下去。于是灰云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鹏又摇了摇腰边的古木,果实劈里啪啦掉在手上。“早饭。”
          灰云捞起一个啃了口,痛苦地皱起眉头,惺忪的睡眼瞬间消退。鹏窃笑着抓起一把果子往嘴里丢
          ——于是强烈的涩味弥漫开来。
          用甫水漱了漱口,口中的苦味总算消失了。他们暂时远离了摩勒,看这条荒原的母亲河流淌,倒映出没有云的天空。
          他们都有很多问题要问,但没有人打破沉默。
          “那位……是谁?”没想到是灰云先开了口,毛茸茸的头望着奔腾的川流,没有看向鹏。
          “——很好的朋友。”该从哪里开始讲呢?鹏这样想着,索性也就懒得说了。
          “他也是神明吗?”
          “是的,他司掌黎明与黄昏。”
          灰云靠在鹏手掌弯起的弧度上,望向远处的天际,也许是在幻想那个奔跑在朝霞晚霞里的神明。
          “他很瘦弱­——当然是和我们日族其他神相比。”瘦弱到一柄剑就能够杀死他。
          “你……喜欢他吗?”灰云犹犹豫豫地问出来了。
          “喜欢,”是在顾忌自己的心情吗,但神并不需要人类来怜悯。“我爱他。”
          “爱啊……”灰云喃喃自语,“神明们能接受……这样的关系吗?”
          其实日族人并没有这样的意识,不管是男女,还是同性之间,这份爱都是由对肉体的渴望而生,然后被他的所有所吸引。那既然都是欲望,应当是没有高下之分的。
          但自己为什么又向族人,甚至向捌阳隐瞒呢?
          鹏和他们一起围着太阳跳舞,使劲喝酒,互相搓澡,热烈谈论日族的女人们,但他始终感觉自己游离在那些话题之外。他其实不喜欢谈姑娘们,他也不想甚至是担心和别人一起凑在一个池子里,好在借着云雾,他们发现不了异样。
          他想过说出自己的秘密,但他们会怎样看呢。这从日升之刻便存在,且将永远延续的友情、亲情,是否会因此变质?鹏并不想承担风险,那就慢慢等吧,等到几千年,几万年后,等到某一天也许他不得不说或者不用说的时候。
          倘若那是他说出来,说出来他的爱意,捌阳还会死么?
          “也许能。”鹏沉默了很久,作出答复。
          灰云显然因沉默察觉了什么,他搔了搔头,终是不再过问。
          轻风裹着太阳的热量围拢沉默的神明,像是捌阳的呼吸从已逝的朝霞里传来,拨起水汽和温度,也滋长了他内心的悔意。这株悔意开始抽芽,盘根,侵占着他的身体,让其禁不住要颤抖了。
          “讲一讲我的吧。”灰云突然说着,讲起了他的故事。
          灰云的部落历史十分悠久,叫做“昧留”。这名字十分有趣,鹏不知他吐出这些音节时是否知道这两字的含义:蒙昧遗留之地。那些上古的传统,荣耀的、残忍的、愚昧的、坚守的都藏在这个名字里。
          灰云坐在鹏隆起的右膝盖上,这样鹏的手臂就不用撑起来,而是环抱着右膝。鹏的身体自然而然比之前更贴近小家伙。灰云粗硬的黑发被他的呼吸吹得晃晃悠悠。
          “昧留”这个部落,从鹏第一次巡游这片土地开始似乎就已存在。他算了算,居然有一万年之久,比摩勒存在的时间要长得多。可惜这一族到了灰云这终究覆灭了,灭于他们敬爱的神明之手。
          灰云又讲了一遍和狼戟的事。鹏虽已经在记忆里看过了,但静坐在河边,听他慢慢讲述,不失为排遣无聊的方式。
          “那你喜欢他么?”
          “当然啊,他长得可还不错。”灰云傻傻地笑起来,又有点不好意思地补充道,“也是因为我喜欢高壮点的。”
          他直白和忸怩混在一起的态度让鹏哑然失笑。“你倒是坦诚。那他喜欢你么?”
          “当然是不喜欢。不过他待我也很好,我们还是成为了朋友。”
          “一开始他可不是这么对你的。”
          “正常。我们部落向来不接受这种。”
          鹏一时无话,人比神有更大的勇气,该说是无知还是傲慢。
          “他之后也向我道了歉。”灰云翻身,让肚皮贴着鹏的膝盖,整个人趴了下来。“过一段时间我又向他告白,当然还是被拒绝了。”
          “脸皮不薄。”鹏翘起拇指,贴上他的后背,轻轻摩挲。
          “总要试一下,否则不一定来得及。”灰云被揉搓着,舒服地叹气,“说不定哪天……就没了。”
          也许正因为生命的脆弱,他们才更有勇气去追求,也正因为明天的未卜,他们才不得不追求。
          而自己有这无尽的生命,因而失去了这份热枕和勇气。
          鹏望向太阳落下的地方,不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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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离乡


          鹏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不再说话。灰云只好怔怔地看着远处的天际,看着太阳从高空落下,隐没在极远的高坡。随昏霞散去,天就黑了。
          对于神明来说,也许一天就是一瞬,所以鹏就坐在那里,不动,不响。要不是头顶起伏的呼吸,灰云还以为这是座亘古的石雕。
          晚风呜呜吹号,夏虫蛰伏在沙地枯草里,低低叫着。灰云紧贴在鹏拇指的纹路上,获取些温度来抵抗夏夜的寒冷。身前是冷风,身后是无尽的热量,这一凉一暖,他的后背像是要与鹏的手指融化在一处,困意渐渐上来了。
          晚风掠过岩石的空洞,像是长号的声音。
          号声响起,狩猎队就回来了。
          灰云拄着木棍,望着疲惫的人群——他在前一次狩猎中受了伤,没有办法参与这次活动。他寻找着猎物和狼戟的踪迹,但这两者都不见踪影。
        皮肤上刻着蝎子刺青的同族人向长老羞愧地诉说着这次失败的狩猎经历。灰云鼓起勇气,问出心中疑惑:“狼哥呢?”
          无人回答。
          长老重重地顿了顿权杖。“说。”
          “狼戟他为了掩护我们……”蝎子眼神躲闪,低下头嗫嚅到。说着说着,也就没了声响。
          “放你妈的屁!”人群里爆出一个声音,“狼哥是被你们抛下了!”是鸪瞳,他本就竖直的硬发因为愤怒更加笔直。“明明是你们和狼哥四个一起殿后的,最后怎么你们三个回来了,他没回来?狼哥那身子骨,比你们硬多了!”
          长老派人将其他两个拉了出来,灰云惊觉是那三张熟悉的笑脸。
          鞭子落在三人的身上,一道接着一道,血从豁口里流下来,伴着哀嚎和挣扎。最后,还是蝎子开了口:“狼戟说让我们先走,他来拖住沙熊,我们就跑了……”
          另一张脸哭丧着说:“我们也没想到会这样……狼哥那么厉害——”话没说完,长老气得直哆嗦,直接亲手一鞭子下去,破口大骂起来。
          灰云已经不记得蝎子他们怎么样了。
          夜已深,他一瘸一拐地往野外走去。
          月明星稀,夜空疏朗,野兽们拥有了最佳的视野。阴影里无数只绿色、黄色的眼睛盯着这具如将死的躯体,一瘸一拐走着。但没有一只野兽敢上前,他们从没有在夜间见过和人类似的生物,而这只生物像是得了某种疾病,好像听不见他在呼吸,或者为了什么而活着。
          终于灰云找到了一块护身符,属于狼戟的。四周惨白的骨头散落,似乎是人骨,但好像又夹杂着兔子或是什么的骨骼。
          他犹豫着,将看上去属于狼戟的骨骼挑选出来,拼成一个人的形状。那些骨头上还留有丝丝的残肉,熊舌的倒刺并没有完全将它们舔舐干净,食尸的动物们也没有打扫完全。
          他趴在骨堆上,抽泣了一会儿。然后将护符放在骨架的胸前,用土把它埋葬了。他又找来一根干枯的树枝,插在这简易的坟上。
          他就这样坐着,直到天明。
          灰云是被压醒的。月光被他眼眶里的泪揉碎,失去原本的安宁。今晚鹏的大手似乎格外紧,压得他有些喘不上气。随即他感受到身后剧烈起伏的宽大山峦,它们一起和面前这双牢笼挤压出灰云肺里剩余的空气。
          鹏双眼紧闭,没有看到偷偷探出头的灰云。白色的热气同时从鼻腔与口腔喷出,一直升到夜空里。灰云右侧那只巨臂上下活动着,掀起不间断的强风。虽然看不见下方,但他能想象那条昂首的巨龙,口衔粘液,筋络虬曲,在神的手中迎风怒号。
          鹏蒸腾的热量在夜里凝为水珠,又混着汗液,沿着胸肌勾勒出的缝隙淌下,浸湿灰云的头发、汗毛、指尖、赤裸的身体……巨龙的麝香也混在这道河流里,滚着浓郁的香气。
          灰云惊讶自己此刻并没有被调动起来。他的心跳确实很快,身下也有不轻的反应,但他只是安静地睡在这片起伏震颤的沼泽上,他一边流着泪,一边从未感到如此安心。
          但神明仍未停止,他依旧喘息着,释放着,不断索取,世界只剩下如甫水拍击河岸的声音。在星斗挪移了小半个夜空后,刺激的气味冲进灰云的鼻腔,神终于满足了——一阵长而低微的叹息,像是要压抑住那种爽快感,或是不想惊醒熟睡的子民。
          不管身上的粘腻潮湿,灰云感受着剧烈的心跳,假装入了湿漉漉的梦。

          天终于亮了,灰云醒来发现身上很是干净,昨夜仿佛真的只是一场梦。
          一人一神向摩勒人告别。结樱狠狠抱住灰云,踮起脚在耳边传达她的感谢,当然灰云还是得微微俯身,一并接受了被她披在身上的灰色短袍。卫兵们把他拥起来,婆婆们撒了他满身的干花瓣,小孩往他的新衣服里塞了好多果干。
          他们还是上路了,焦黑的石头城逐渐消失在茫茫红土里。
          “你还挺受欢迎。”灰云不知他想表达什么。他坐在鹏的肩膀上,看不见鹏的表情,何况摩勒人又是一番盛大的送行仪式,弄得他耳朵嗡嗡的。
          “羡慕了?”灰云刚剃的寸头在鹏脖颈上使劲磨蹭,他顺便伸了好几个懒腰。
          不知是灰云的回答过于荒谬,还单纯只是痒,鹏嗤笑几声,不自然地晃了晃头。
          灰云嚼着兜里的果干,也朝鹏嘴边丢了一块,可惜失败了。
          今天的天气很好,但许久没见的黑云囤积在北边的天上,似乎是要下些雨来,那正是他们前进的方向。荒原的云总是一团团,有时眼看就要下起雨,风一刮,又被吹跑了。
          但这里还是热烈的太阳。所以灰云像一片岩石,安然汲取着日光。
          没来由地,鹏的喉头滚动了一下,咽了口口水。灰云懒洋洋地问道,“还是想吃我?还是吃果干?”
          过了很久,直到灰云开始后悔问了这个问题时,鹏才回答道:“我只能这么做。”
          过一会儿,灰云把手搭在鹏宽大的脖颈上,轻声念叨:“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
          “到边界了,”鹏指着远处的地平线说着,“道个别?”
          灰云从他肩膀上站起来,这片生养他的土地无止境地呼号。远处的荒丘孤独佝偻,承载了封闭、漫长又无光的历史。寂寥,唯有寂寥。
          鹏坐下,把他放到地上。这是灰云第一次来到荒原的边界,它如同被一片广阔的绿洲裹住,稀稀拉拉的植被向内侵蚀着红土,或是被红土侵蚀。太阳穿过厚厚的、绵软的乌云,将草也晒软。这些柔韧的植物挠着他的脚心,用沉默的生命力带来痒的体验。
          灰云走到那条模糊的边界上,捧起一把红沙从头顶淋下,粗糙的砾粒触碰眼皮,在黑暗的视界里激出各式形状。狼戟、鸪瞳、灰眸、父母、族长、族人,这些形状一变再变,随着沙子落完一同不见。
          然后灰云睁开眼,回头,一束阳光透过云层照在鹏的身上,他盘腿而坐,双眼紧闭,静默如山,庞大如山。他的每根毛发都泛着细密的光泽,风拂过,晃晃悠悠,与身后的广袤草原不分彼此。
          于是他赤脚踩在生生不息的土地上,走向了他。

        【第一卷 红土往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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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0 这是中国古代神话背景嘛 养肥观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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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欢迎楼主来到本版发布原创作品,有一点需要提醒,同一楼可以再次编辑,请不要单独一章占用一楼。 一层楼可以编辑的字节还是蛮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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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乡歌』最终幻想XIV上古卷轴V:天际陷阱杀手男用贞操带冒险专用绳索幽灵竹筒预知水晶球

                          厉害了  大佬有发表在别的啥地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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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物长宜上作剧情

                            感觉第一人称才是这片文章正确的打开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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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猎鹰图腾罗根

                              yii 发表于 2022-3-6 15:25:12 | 显示全部楼层 |取消关注该作者的回复
                              大佬,还有吗,期待更新
                                收起(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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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远的克叔DanteVergil岛田源氏性感男神GM自由魔法不朽·传奇不熄月光骑士月光骑士诺曼底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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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败之花』 『先知灵药:真视』月亮提灯SCP-s-1889-第二页萨勒芬妮BIG BOSS

                                  文风和之前看的多的(rou文)相比精致得多,全是重复氵煌早就审美疲劳了,收藏一下养肥了细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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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sapper 发表于 2022-3-22 17:54:35 | 显示全部楼层 |取消关注该作者的回复
                                    本帖最后由 sapper 于 2022-3-22 17:58 编辑

                                    第一卷总结+第二卷第一章更新

                                          突然想到这是个游戏论坛,所以我就生拉硬扯点游戏的内容进去(?)作为第一章的总结吧。
                                          我笔下灰云和鹏关系的灵感大概来源于好几年前的一款游戏《最后的守护者(The Last Guardian)》。以前云通关最后守护者的时候就想着制作组对于大鹫(Trico)的刻画也太细致了,当然因为我应该也许似乎大概不太算是兽人控,所以类似形象的鹏在小说里就只有一开始出现过鹏鸟的形象。
                                          不过灵感只是灵感,所以灰云和鹏的关系并非和最后守护者里这一对一样,他们之间的力量差距可能比大鹫和小男孩之间更大,彼此的情感也不只是单纯的同伴、信任关系。
                                          灰云对于鹏是惧怕、憎恨、羡慕、崇拜相交织的,当然这些情感会随剧情不断发展而变化,甚至衍生出新的关系。恐惧和憎恨不必多说,崇拜是灰云在宗教、慕强、性上的多重崇拜;羡慕则是稍借鉴了《逍遥游》的主题:在灰云看来,有遮天之姿垂天之翼的鹏,无疑是自由的,而他生在荒原这愚昧的土地上,受自身身体和礼法秩序的束缚,自然无比渴望这份不羁的自由。
                                          但逍遥的鹏又非真正自由,他作为神并不能超脱情感欲望之外,反而是像灰云一样深陷其中,深陷于荒原上、神界里的秩序,深陷于自己营造的大他者里。两人身上的束缚具象化出来其实就是本卷的主题“往事”,记忆束缚了他们,也造就了他们。而第十二章里,灰云的往事像是沙砾一样落下,其实就象征他在一定程度上脱离了这些束缚,而找到了另一个锚点——鹏。(说起来灰云这个名字其实和生物之以息相吹的野马尘埃有那么点关联)
                                          结构上来说,我基本是以单章为灰云、双章为鹏的视角来写的。这个一是因为当初看《冰与火之歌》用的那个什么视点的叙事手法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这么多名字可把我看吐了),二是想营造一种错位的感觉出来。
                                          说了这么多,来说说问题。我写的这些东西大抵可以看作是心情文字,一种心理的发泄或者是诉说,只不过是以小说的形式表现出来(以及带了点玩的性质)。所以文字上我自己看了都觉得有亿点矫情,没有把控度,观感上可能不是很好(从小养成的坏毛病不说人话)。就是这个对话啊,真的实在是写不来,怎么写怎么尬,本来社恐就不太和人讲话的,看的书又少,属于是没有靠近群众了。
                                    以上是第一卷的总结,接下来是第二章的思路。
                                          因为之后比较忙(搞毕业论文),并且等于是用完存稿开始更文了,所以第二卷的更新随缘力(哦那倒不是因为这个,因为以前写第一卷也是随缘),目前第二卷第一章算是完成,故事大纲还在完善当中。第二卷我也像第一卷一样选择了一个关键词作为主题,也同时作为推动情节的方式。从写法上来说,我可能会打破第一卷那种类似相互呼应的二人视角,加入更多的人和视角来,毕竟随着人物增加和故事推进我这点水平估计驾驭不住原来的写法。
                                          这边因为疫情关系已经将近两礼拜没出过门了(虽然我本来就不出门),但是心情确实会受到一定的影响,希望大家保持身体和心灵上由内而外展开的健康。那么以下是第二卷《莽野择路》的第一章:


                                    第二卷 莽野择路

                                    第一章 弦惊

                                       离荒原越远,植被就越密。不知名的灌木挂着不知名的果子,高阳照在这些富有光泽的植物上,晃得人眼晕。天还是一样蓝,但站在高草连天的大地里,和故乡相比的确大相径庭。
                                       这里的灌木和草比荒原绿洲里的还要高,动物们可以轻易藏身其中。若是荒原上,除了那些傲然的掠食者,白天几乎看不见什么生物。但在这,无数眼睛悉悉索索地窥视,躁动不安。对于灰云来说,这是片全新的世界,天上的云,空中的小虫,一望无际的黄草,都在召唤他去一探究竟。
                                       鹏感受到了肩上的兴奋劲,让灰云下来活动活动。
                                       灰云跳下他的手指,半开玩笑地说:“你不怕我逃跑吗?”
                                       “我可以盯着你。”鹏轻蔑地用手指顶了顶他的头,一阵暖流,金色的细线自灰云头顶出发,流经脸颊,最后在指尖盘绕。
                                       然后这股暖流又被抽走,金线也不见了。“但没必要。”
                                       灰云眨了眨眼睛,拨开灌木和高草,隐没在黄色的大地里。
                                       坐在一棵倒伏的棘树上歇脚,灰云回望来时的路。已经不见鹏的身影,那昏黄的头发也许和这里的草融为了一体。他的口有些干了,不远处正好有一洼水塘,灰云打算喝完就回去。
                                       走近看,灰云才发觉这不能算是浅塘,它几乎和绿洲里的湖泊一样宽大。湖里似乎并没有什么危险的生物,四下也没什么野兽的踪迹。他鞠起一捧水,让其淌进嘴里,入喉冰凉,然后冰凉在肚里打转,这里水的味道也和荒原不一样。
                                       然而更冰凉的感觉自灰云背后冒起。随着弓弦的一声嘶鸣,他下意识扑倒在地,流矢的尾羽在他的臂膊上擦出一条细细的血线,在水面上激起一层涟漪。
                                       “乌尔!乌尔!”陌生而粗野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随后是一阵杂乱的马蹄声……还有——驯狼特有的喘息。
                                       灰云抓起一捧土敷在伤口上,以免这些嗅觉灵敏的畜生闻着血味寻过来。紧贴着水边爬行,也能扰乱他们的搜索。摸了摸怀里摩勒人送的匕首,不论他们是谁,这时现身显然是不明智的,最重要的是回到鹏的身边,脱离这场危险。
                                       大风卷过,黄草飘摇,正好掩盖了灰云的行动。这里和荒原一样美,却也一样危险。太阳从高空落下来,但此时正是最热的时候。他开始出汗,汗液滴在褐色的土上,发出轻微的声响。渐渐远离水塘,那些杂乱的脚步依然杂乱,还用疑惑的口气互相喊话,他不禁松了一口气。
                                       一声戾鸣,惊起灰云背上的汗毛。那是猎隼的叫声——准备还挺全!他咬牙蹲起,俯身向来时的路狂奔。一旦这飞翔的侦查员开始盘旋,那隐蔽丝毫没有意义。随着灰云的行动,身后像是开水沸腾,马蹄,犬吠,嘶鸣,张弓,百千齐作,百千齐声。
                                       一声短促的呼喊,然后是一片弦响——他向右一个翻滚调整方向。一支箭堪堪从眼前划过,随后之前那片区域传来密集的击革声。
                                       冷汗从额上留下,在那些杂乱的马蹄声中,有一匹极快的马,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喝彩声,似乎立在了灰云的身后,发出长长的嘶鸣。
                                       他猛地回头,一匹乌黑的高头大马,一条黝黑精壮的汉子。一道疤痕从下巴蔓延至额头,途经左眼,留下浑浊的瞳孔,最后被血红的头巾遮住。
                                       泛着油光的辫子贴合在头颅上,卷起不同的兽牙装饰,这应当是位捕猎好手——但惹人注目的黄金胸饰又不太符合他的身份……
                                       他的同伴在不远处围成个半圆,也是黑黢黢、金灿灿的。他们的马背上并没什么野兽的尸体,相反,用绳子绑着几个瘦小的孩子和女人。
                                       灰云瞬间知道了他们是谁——捕奴队。
                                       他们在荒原上存在,理应也在这里存在。他们是暴虐的豺,也是精明的狐。那些弱小的部落、落单的行客常受光顾。他们抢光石币、黄金或是猎物,女的和小的抓起来卖钱,男的和老的决斗或屠杀取乐。
                                       汉子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嘴角牵动疤痕,弯曲成可怖的形状。他从腰间抽出一把刀,甩到灰云身前的地面上。其他的猎人爆发出欢呼,举着弓箭呐喊助威,并将马又牵得远一些,要好好观赏这场演出。
                                       灰云缓缓拔出长刀,退到附近的棘树前。
                                       跑了这么长路,一旦停下来,肺和眼皮连着整个身子都在往下坠。沉重的天幕下,猎人骑着大马缓步压来,他胜券在握,咧着嘴擦拭弯刀。
                                       而灰云即使打败了他,也没有力气再逃跑了。
                                       号角声响起,这片草地上就只剩下两位战士。
                                       强大的那位率先行动了,他拖着长刀,向树前的战士直砍过来。两刀银光崩出更明亮的火花,小战士借着力道堪堪避过袭来的刀锋,矮下身子,在马前失去踪影。
                                       猎人掉转马头,小战士的灵敏超乎自己的想象。小崽子一个转身躲进树后,大片的绿荫将他的阴影也覆盖住。他兴奋地从马上翻下,又按捺住颤抖的四肢,提刀缓缓走过去。
                                       同伴的喊声更热烈了,可惜距离有些远,那些亲切下贱的脏话都混在一块,听不太清楚。这是决斗的规定,他绝不允许有人来打扰厮杀……或是说狩猎更合适。那些被迫决斗的猎物大部分都因为害怕连武器都举不起来,但今天,应该能乐个好一会儿了。
                                       澄黄的大地里,那棵高树默默耸立,树脚透出一星若隐若现的银白。看来对手没什么经验,制定了一个不太高明的计策。汉子脸上的疤痕更弯了,他将弯刀横在身前,不紧不慢地走向颤抖的猎物。要是等会一刀没砍死,可以带在身边留会儿试试。
                                       离树越近,他脚步愈慢。风声响过,小战士双手持刀,从树后狠狠冲了过来。那把刀微微翻转,猎手顿时被晃了一下。但他丝毫不慌,眯着眼就将弯刀朝身前架去,和袭来的刀刃撞在一起。
                                       只是这力道似乎有些小……
                                       他的怀里蓦地扑进一道灰色的身影,一道白影闪过,带来漆黑的死亡。
                                       他最后看到的是将红但已被鲜血染红的太阳。
                                       猎手鲜血喷涌出的一瞬间,灰云将匕首收回袖间,不管被他抛飞的长刀,尽可能平稳地往马那里走去。这种马体型不大,毛短腹小,适合在沙地和草原间穿行,是捕奴队的首选坐骑。灰云庆幸自己知晓些骑马的经验,那些行商来的时候,他总会试着骑一骑他们的骆驼或是马。
                                       那匹马似乎还算温顺,见慢慢靠过来的灰云,只是不安地动着后蹄。在猎人们愤怒的吼叫于背后响起时,他终于骑上了这匹好牲畜。
                                       又是箭矢从身侧擦过。马儿也察觉到危机,顺着灰云的架势急向前冲去。
                                       灌木与黄草连成影向后飞驰,也就是十几个呼吸的时间,鹏的头颅已经出现在了灰云的视野末端,像一座隆起的小山丘。那座山丘越来越近,他坐着的身形也露了出来,两只眼睛望向太阳将落下的西方。
                                       凄厉的嘶鸣,天旋地转——黑马莫名暴起,似乎是被吓着了。灰云被甩到地上,只瞅见扬沙里奔驰的黑影。
                                       “这畜生!”
                                       他眼冒金星,骂骂咧咧爬起来,继续往鹏的方向狂奔。不久身后传来人仰马翻的动静,看来他们也遭遇了一样的状况。
                                       “鹏——!”灰云用尽力气大喊。鹏似乎才注意到他,将头扭了过来,眼里满是戏谑。一根若隐若无的细线从灰云的身体里浮现,链接到鹏的眉心。灰云意识到他一直在观察自己!
                                       鹏又摆出了在月民领地的架势,慢慢站起又下蹲——下一秒,灰云高高地飞了起来,随后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抄住。而受害者们没那么好运,他们重重地摔在地上,背上的刀剑和弓也许都折断了。
                                       鹏俯身用另一只手将这些瘫倒在地的猎奴人捞作一团。看着在他手上呻吟的躯体们,灰云丝毫不怀疑他们的痛苦。
                                       然后那双澄黄的瞳孔微微眯起,带着点笑意。“怎么办,放还是杀?”
                                       灰云喘着粗气,迷惑地看着他。“随便你。”
                                       “不能这么说,”笑容在鹏的脸上隐去,发红的太阳被他的头颅遮住,像是一轮神环。“报复还是原谅,这是你应该决定的事情。”
                                       他直直盯住灰云,却好像看的不是灰云,而是别的什么人。
                                       过了许久,气息平复了,灰云不敢看他,只能虚着眼看夕阳下的天际。“能够做决定的最后又不是我。”
                                       鹏手捏得越来越紧,那些猎人也叫得越来越大声。
                                       灰云又低头补了句:“我可以做出选择,但只有你能完成这件事。”
                                       一阵粗重的呼吸,那只巨手缓缓向内合拢,哭嚎、嘶叫,骨头碎裂,血肉滑落,黄草终于成了夕阳的颜色。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
                                       白日将尽,他们沉默地行在路上。刚才的谈话显然有些不愉快,灰云本想向鹏道谢,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为什么不阻止我?”鹏还是问了这个问题。
                                       “为什么要阻止?”
                                       “我以为你是良善之人呢。”
                                       他一定不是认真的,灰云心想。“不是。”
                                       多余的良善之心在荒原上并没有什么用。不一会儿,他就忍不住向鹏讲起族长讲过的一个寓言,关于善良,也关于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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